文 | 云舒
当警车鸣着警笛停在张燕家门口时,小镇的男女老少兴高采烈地从四面八方攒聚过来,围得张燕家门口水泄不通。
张燕的丈夫李昌被警察押着从屋里出来,张燕面无表情地抱着小儿子,领着大女儿跟在后面。
临上警车,李昌回头看了一眼张燕和她怀里的小儿子,欲言又止,然后蹲下身亲了亲女儿,对女儿说了句“听妈妈的话,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
女儿眼睛里有惊恐,点了点头。张燕看了一眼李昌,低头拉过女儿。
警车拉着警笛,一溜烟地开走了。张燕冷着脸转身“咣当”一下关上大铁门。围观的人先是不情愿地一愣,似乎感觉意犹未尽,然后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先是冯三婶对着大铁门“啐”了一口:“小骚货,牛,都这时候了,还牛个啥,守活寡去吧。”
冯三婶说这话时充满怨毒,因为当年她又矮又胖的儿子冯大国追张燕碰了一鼻子灰,一个星期不敢出屋,她记恨在心。
“看嘛,小妖精今天出来没戴首饰,估计都充公了。”李嫂眼神里闪着兴奋的火苗,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李嫂也是个喜欢打扮的人,全身金玉珠宝闪闪发光,但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是假货。张燕每次出来戴的项链啊手镯之类的首饰,李嫂都看着眼红。
“听说他们家每天三顿饭都离不开鸡鸭鱼肉,包饺子都是一个肉丸的,五花肉塞满了冰箱,这回好了,福享得太多了吧,该受苦了。老天爷是公平的,不能把所有的好事都给她吧。”人称“大裤裆”的三姐眉飞色舞,吐沫星飞溅,满心“打土豪,分田地”的欢喜。
“大裤裆”这一绰号的来历还得追溯到生产队时期,据说每次给生产队干完活,三姐都要带些东西回家,大到玉米棒子,小到红豆粒,还有苹果啊,山楂啊之类的水果,都在她的“收藏”范围。怕人发现,她把这些东西藏在裤裆里,据说当年三姐的裤裆格外肥大,并且里边有暗兜。三姐由是成了名人“大裤裆”。其实,都是贫穷惹的祸。
“造孽,就会遭报应,谁让她当小三,拆散别人家庭呢!”二萍不知啥时候从人群里钻出来的,打扮的跟大彩椒一样,鲜艳得逼人的眼,浑身上下散发着廉价的香水味儿。
二萍在小镇算得上“时尚达人”,丈夫大有给人开运煤车跑长途,挣了点辛苦钱。二萍家里很早就买了电脑,她上手很快,最先学会和网友聊天,甚至和网友私奔过,结果被大有开车追回来打得鼻青脸肿,几天不敢出门见人。但这依然影响不了她对自己欣赏:这个小镇的女人,除了张燕,谁都无法和她二萍媲美。
想到从小到大她都没比过张燕,张燕在的地方,所有男人的目光就像聚光灯一样投射到张燕的身上。她的心就如同被猫抓过一样。
大家似乎都对张燕恨得咬牙切齿,似乎张燕罪大恶极,人神共愤,人人得而诛之。
“你们这些人真没意思,过河拆桥,落井下石!”冯三婶的儿子冯大国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肥胖的脸上涨得通红,额头都是细密的汗珠。“你们谁没得过张燕她家的好处:冬天取暖的蜂窝煤,过年一家十斤猪肉,小学校新建的二层楼,街心花园,路灯……没有张燕一家,你们都还在炕头发愁、冻得发抖呢,过年连顿肉饺子都吃不上,还有心思在这里说人家坏话?”
“就说你,李嫂,你孙子小峰急性阑尾炎,疼得要死要活的,大半夜李昌开车替你送到医院。还有三姐,你儿子当年上大学谁资助了5000元?二萍,你从小到大找张燕的茬,不就是张燕各方面比你强吗?其实,你们这叫嫉妒,见不得别人好!人家过自己的日子,招你们了,还是惹你们了?”冯大国冲着他妈和周围的人嚷了一大通。
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
冯三婶气歪了鼻子,冲着大国大骂:“你好了伤疤忘了疼,记吃不记打的玩意,你到现在还在维护那个小妖精, 你看人家用正眼夹你吗?”“那是我配不上人家,”大国冲着他妈喊了一句,“没劲!”
人们悻悻地散去,大国目光幽幽地看了一眼大铁门,迟疑了一下,转过头,拧着肥胖的身子也离开了。
屋里,张燕默默地收拾着饭桌,女儿在她身边不知所措地望着她。“没事,妞妞,你去看动画片吧!”她勉强挤出点笑意。
张燕知道,李昌这次是替他的前妻吴丽娜顶罪的,当年吴丽娜和李昌承包的煤矿,吴丽娜是法人代表,李昌是副总。离婚后,李昌想离开煤矿,吴丽娜死活不同意,员工们也都出面挽留,李昌留了下来。前段时间,李昌出去学习,吴丽娜因为只顾抓生产,疏忽了采煤区的安全防护问题,结果出了塌顶事故,三个外地工人遇难。出事后,吴丽娜想私了,她给了遇难者家属一些钱,但事情被一个技术员捅了出去,吴丽娜涉嫌让工人井下违规操作,再加上故意瞒报事故,该负刑事责任。
李昌从外地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面对不知所措的吴丽娜,他只是怨愤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他作为分管生产安全的副总,把责任揽到自己一边,而吴丽娜此时只剩下了悔恨。
张燕、李昌、吴丽娜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李昌最大,张燕最小。
张燕从小就是个小美人,她妈妈原来是县评剧团演员,后因唱错了一句词,被发配到小镇;爸爸是个军官,在这个闭塞的小镇上,张燕的家庭是让别的孩子羡慕不已的,当然也招致了许多人的嫉妒。
小镇的多数家庭都是以下煤窑采煤为生,当地人称为“煤黑子”。张燕一家作为外来户,显得和小镇人格格不入。比如,张燕从会说话就说普通话,而且说得字正腔圆,这在当地人听来就是不入耳,就是装。张燕妈妈喜欢女儿穿裙子,梳学生头,当张燕梳着简洁大方的学生头,穿着妈妈亲手为她剪裁缝制的连衣裙像一只素蝶穿梭在土气的小镇孩子群里时,她会感受到多重目光的聚焦以及七姑八婆们的鄙夷,同龄小女孩儿的嫉妒。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小镇,由于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因而很闭塞,很落后,大人、孩子穿的衣服都打补丁,孩子们在一起比的不是衣服的质料和样式,更别提什么品牌了,比的是哪一家妈妈的针线活好,缝的补丁针脚细密、平展。
小镇的女孩子从小到大都不穿裙子,穿的都是爸妈哥姐穿过的,改了又改,补了又补的衣服。因而外来户张燕的碎花连衣裙在小镇飘来飘去就显得格外扎眼。而小镇人整治人的方法也颇具特色的。张燕上二年级时,有一次,同座的小男生王四宝拉肚子,没憋住拉在了裤子里,当时正坐在讲桌前抠着手上没洗净的面嘎巴的中年女教师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张燕,“去,带着王四宝,扛上脏了的条凳去河沟里洗干净!”说完低下头接着抠面嘎巴。
臭气熏天的教室里,学生们完全忽略了王四宝把屎拉在裤子里的尴尬,忽略了弥散在教室里的屎尿气息,看着张燕哭哭啼啼地扛着脏凳子,后面跟着王四宝走出教室哄堂大笑,女孩子们的笑声格外尖利。
多年以后,张燕想到这件事还是挺闹心的。
张燕就是在这些目光的捆绑中长大的,越长越漂亮,用小镇人的话是“越长越招人”。
上初中,张燕就已经发育很好,成了韵味十足的美少女了:长腿 ,细腰,肤如凝脂,眼睛明亮。当时有一部动漫叫《美少女战士》,男孩子们私下里给张燕叫“月野兔”,可见张燕当时是小镇男孩心中的“女神”。
男孩子们真的像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在她的周围,她的一颦一笑都会令男生欢欣鼓舞,他们争先恐后地把上树摘的果子、瓜地里偷得的甜瓜、山坡上采的野葡萄等各种好吃的东西塞到她的书包里。
可是,张燕在女孩子那里就是另一番景况了,女孩子们集体孤立她,不管她如何讨好这些女孩子,都得不到三天以上的友谊。
张燕甚至把他爸探亲带回来的大白兔奶糖发到每个女同学的手中,把自己舍不得穿的漂亮的白球鞋借给参加县运动会的同学,可是她们吃过了,穿过了,用过了以后照样不理张燕。
张燕当时不知为什么,自己努力地对每个同学好,可是女同学对她似乎有天生的敌意。
其实,那就是不折不扣的赤裸裸的嫉妒。特别是一些女孩子心里的男神李昌每天鞍前马后地围着张燕转的时候,好多双眼睛都喷射出妒恨的火苗,其中就有吴丽娜的眼睛。
李昌和吴丽娜家是邻居,两个人的爸爸都在一个矿井上班,据说,吴丽娜的爸爸在井下救过李昌爸爸的命,两个爸爸成了过命之交。于是李昌和吴丽娜在小镇人的眼中和嘴里就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吴丽娜从小也就把自己当做了李昌的人了,李昌身边的坏小子们也常“嫂子,嫂子”地叫她,吴丽娜心安理得地受用着这称号,尽管李昌反应很漠然。
没想到小镇的外来户家的女儿张燕俘获了李昌的心。李昌对张燕那种嘘寒问暖的贴心呵护她吴丽娜从未得到过,李昌看张燕时那温暖的眼神她吴丽娜从来没感受过。
有一次张燕在家感冒发烧,三天没去上课,李昌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上课时神思恍惚,被老师扔了个粉笔头以示警告,吴丽娜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她把全部的账都记在了张燕的头上。
“凭什么啊!她张燕才来多久啊!我和李昌可是青梅竹马啊,我可以为李昌去死!”吴丽娜心里狠狠的念叨着。
小时候李昌有一次玩耍掉到了废弃的枯井里,吴丽娜嚎啕大哭,当时她想好了,她李昌哥死了她也不活了。李昌被大人从枯井拉上来时头皮蹭破了流着血,吴丽娜抱着李昌哭得要死要活的。
“谁也别想抢走李昌” ,吴丽娜眼睛里闪过一缕寒光,她决心一定得到李昌,哪怕是与全世界为敌。
初中毕业后,李昌参军了,张燕上了高中,吴丽娜上了煤炭管理学校。期间,李昌对张燕的热情不断升温,吴丽娜这边剃头挑子一头热。
几年后,张燕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一所中学教音乐,李昌在部队提了干。俩人鸿雁传书,异地相恋多年,快到修成正果的时候了,或许是宿命吧,李昌的父亲还是在一次事故中丧生,吴丽娜的父亲从头到尾帮着料理了后事。安葬了李昌的父亲后,李昌的母亲当着吴丽娜一家,表达了李昌父亲在世时的心愿,希望俩孩子尽早成家。
于是,有情人未能成眷属 ,吴丽娜成了李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办喜事那天,新郎李昌把自己喝得烂醉,吴丽娜一直是春风满面。千里之外的省城,张燕一个人安静地把李昌几年来给她的书信一封封放进火盆里。
李昌从部队转业以后回到了矿上,几年后,煤矿转私有制,吴丽娜把煤矿承包了下来 ,让李昌做了副总,李昌大刀阔斧,和吴丽娜把煤矿经营得风生水起,如日中天,煤炭远销国外,黑色的煤炭给他们带来了真金白银。面对滚滚而来的财源,李昌和吴丽娜的态度截然不同:吴丽娜二话不说先买了一辆宝马车,然后在市里最好的地段购置豪华别墅,把家搬到了市区 ,生活中得奢侈品自不必说。用她自己的话说,终于活出了人样。
李昌则认为应该拿出大部分钱购置先进的生产设备,加强安全管理,同时多为职工谋福利,李昌还想到了改善小镇居民的居住环境和生活条件。
可是,两个人的想法始终背道而驰。于是,李昌常想起张燕,他感觉自己和张燕之间有一种默契。
李昌和吴丽娜之间的摩擦越来越多,他不喜欢吴丽娜的世故和俗气,更不喜欢她的唯利是图。吴丽娜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和当地的某些官员以及煤炭经销商打得火热,三天两头在高档酒店请客喝酒,她口口声声这是工作需要。李昌多次劝说,她反唇相讥:“都什么年代了,不吃不喝能做生意吗?玩儿假清高就等着煤矿停产吧!”
后来外边疯传有关吴丽娜的不堪入耳的话,李昌回小镇去,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李昌真的怒了,他提出了离婚……
命运把一个球传到你的怀里,你一愣神接住了它,然后你可能会拍着这个球,气喘吁吁地跑完生命的满场,没有一个精彩的瞬间;而有的人接到这个球,回过神后却把它抛了回去,他想在生命的赛场上来一番激情的搏杀,让灵魂悦动。
李昌属于后者。
突然有一天,张燕久不住人的家里电灯突然亮了,张燕回来了,李昌心里也亮了起来。于是,李昌和吴丽娜开始了为期三年多的离婚大战,最终,两个人在众人的吐沫星子中,在吴丽娜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折腾中,在八岁的小女儿的泪眼婆娑中,在吴李两家人无奈的叹息声中,把行李搬到了一起。
张燕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了小镇,再一次成了众矢之的,但这一次张燕没有再去刻意讨好谁。她目光平静,姿态从容优雅地行走在小镇人的目光中。
两个孩子的相继降生让张燕成了十足的幸福女人。当年她听说了李昌的事辞去工作打算重回小镇时她妈妈说她是“飞蛾扑火”,她觉得自己真是一只幸福的飞蛾,灵魂在那温暖的火光中翩翩地飞着。
那天李昌从外边进来,神色凝重,张燕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一定有大事发生了。因为最近小镇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煤矿塌顶伤人的事,市里的新闻也在滚动式播报救援情况,但她想到很长一段时间李昌不在矿上,去外地学习了,他不应负主要责任。她心里稍微得到些安慰。
李昌告诉她,他要承担此次矿难的责任,她的心一直往下沉,整个人如溺水一样。但她知道李昌想做的事自有他的道理,她安静地为李昌收拾东西,准备着那一天的到来。
那天晚上,小镇静谧的夜空中飘荡着门德尔松的钢琴曲《春之歌》。
网友评论
这个社会上很多人的嫉妒,狭隘,自私,攀比……劣根性尽显眼前,你若优秀,便要接受被孤立,被诽谤,被另眼相看……
老师的文章写得很接地气,人物形象刻画得立体,人性的揭露准确到位,看得出您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生活体验,受教了
夜观墨香。
欣赏好文,
赞入梦乡。
晚安^ω^
好友😊
云舒老师文笔翩翩,真好😉
不知何年才能和老师一样文笔不凡😜
谢谢您一路的支持和鼓励!🍒🍒☕
谢谢您的理解,晚安!🙏🍹
心中认定那人,就会信任到底,
生活还在继续,静心等待花开。
那是因为在您的文字背后都蕴藏着无声却深厚的情感。
您文中恰当的留白,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字由心生,见字如面。🙏
假使君将写长篇,出版发行就你行。
张燕打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