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喜
【8】
在前面的楔子，郑老夫人已经出过场了。第一折的开始，张生也出场了。两方各自的情况大家都清楚了。我们看，第一折名叫《张君瑞闹道场杂剧》，背景、人物交待以后，下面就是事件。
元杂剧，他是要表演的，表演就要有舞台效果和戏剧冲突的不断出现。他这个剧是给谁看的呢？显然达官贵人不感兴趣，谁愿意看天天骂自己的剧呢。所以看剧的人都是跟张生一样的平头百姓，也有各自的郁郁不得志。
[仙吕]
[点绛唇]游艺中原，脚跟无线、如蓬转。望眼连天，日近长安远。
[混江龙]向《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将棘围守暖，把铁砚磨穿。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空雕虫篆刻，缀断简残编。
仙吕，我们前面讲过了，是宫调名。点绛唇、混江龙，包括下面的油葫芦、天下乐都是曲牌名。元代北曲共335个，每一个曲牌都有一定的曲调、唱法。曲牌，规定了曲子的字数、句法、平仄等。曲牌大都来自民间，一部分由词发展而来，所有的些曲牌名会和词牌名相同，但是内容不完全一致。此外呢，还有专供演奏的曲牌，但大多只有曲调而无曲词。
张生怎么唱的？游艺中原，脚跟无线、如蓬转。望眼连天，日近长安远。这段和前面一样，唱他自己负笈游学，像蓬草一样流浪。日近长安远，讲的是晋明帝司马昭的公案。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出自《世说新语》。晋明帝才几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坐在父亲元帝的膝上，这时候有一个人从长安来。元帝接见了这个人，就问了他一些洛阳的情况。问完了以后，潸然泪下。明帝就问他，你为啥哭。元帝想到自己建国定都在建康（今天南京，我的家乡），建康是东吴之地，江东士族力量很大，他呢虽在此建都，却感觉是寄人国土之下。怎么能不伤感呢。
元帝就问明帝，说，你讲，是太阳远，还是长安远。明帝就说，当然太阳远啊，从来没听说过谁是从太阳过来的。第二天，元帝摆宴的时候，提及此问题给众人听。谁知道，明帝突然说，我觉得长安远。太阳还能看见，但长安，却是怎么望也望不到啊。这叫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张生在这里讲这句，是指自己渴望功名，却怎么也盼不到的心情。
向《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将棘围守暖，把铁砚磨穿。你看，他很执着喔，又在强调自己是怎么勤奋刻苦读书的。蠹鱼，这是指书虫。棘围，指的是考场。像书虫一样苦读钻研，把考场都跑熟了，把铁做的砚台都磨穿了，指的是他对于考取功名的执着。
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这句就相当于，天降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为了鹏程万里，先寒窗苦读二十年。今天我们有人会把这句话当成鸡汤，当作励志的话来鼓励自己。就是觉得为了最后要做这个人上人，就先得吃得了苦中苦，这样是值得的。
但我猜想，王实甫在这里强调张生对于功名的执着，一方面大概是他年轻时的追求。科考制度相当于985，千万人往矣，这是学子的梦想。另一方面，他通过前面张生对功名的渴慕，到后面为了爱情的不顾一切，也是在抛出问题。就是人生究竟是名利重要，还是得到真实的幸福重要？是为了富贵而牺牲自我值得，还是自由的人生更有价值？
这些问题，是他抛出来的，我觉得也是我们每个人在人生这条路上避不开的抉择。
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空雕虫篆刻，缀断简残编。
所以后面这句，其实是他在对自己这么多年寒窗苦读的一种质疑了。你看，张生也在问自己。
行路之间，早到蒲津。这黄河有九曲，此正古河内之地，你看好形势也呵！
这里是指蒲津的黄河九曲之壮丽景像。黄河有九曲十八弯，在《五灯会元》里有这样一句，问，如何是大道之源？善知识解说，如黄河九曲。指的是修道之难之复杂如同黄河九曲，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里也是一个隐说。张生看到的黄河九曲，是作者暗示后面的剧情也是复杂曲折。
[油葫芦]九曲风涛何处显，则除是此地偏。这河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东西溃九州，南北串百川。归舟紧不紧如何见？却便似驽箭乍离弦。
[天下乐]只疑是银河落九天；渊泉、云外悬，入东洋不离此径穿。滋洛阳千种花，润梁园万顷田，也曾泛浮槎到日月边。
这里是对黄河九曲的形容。张生本是郁闷之极的心态，行至蒲津，见到黄河九曲的瑰丽景色，不由地赞叹，仿佛胸怀也开阔舒畅了许多。
九曲风涛何处显，则除是此地偏。黄河九曲的风光哪里最好呢？就是在蒲郡这一带。
这河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黄河如玉带一般将秦晋之地分开，把幽燕和中原也分开了。
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东西溃九州，南北串百川。这几句对仗工整，意境悠美。雪浪对天际，长空对云卷。用竹索做缆绳的浮桥，像仰卧在水上的苍龙。黄河流经的地方，灌溉了东西九州，衔接起了南北之河道商船。大家可以想像一下，所以说黄河是母亲河，溉灌了农田，带来农业基础。又串起南北，带来商业经济。
归舟紧不紧如何见？却便似驽箭乍离弦。归舟，指顺流而下的船，是怎么样的一个态势呢？如同弩箭发射，就这么快。也是形容往来舟船的忙碌，舟船这么忙，商贾往来，经济必然发达。
只疑是银河落九天；渊泉、云外悬，入东洋不离此径穿。这么好的母亲河，他的源头应是从天上来的吧。渊泉，是指源头。入东洋，是说黄河入海必经过蒲津这个地方。
滋洛阳千种花，润梁园万顷田，也曾泛浮槎到日月边。洛阳花，就是牡丹。滋养了洛阳千种牡丹，浸润了梁园，也就是兔园，汉梁孝王刘武所建之处，在今天的河南开封。这里洛阳和梁园是代指，形容的是整个黄河流域。
到这里，我们似乎看到张生的心情渐渐好起来了。他虽然前面说，我这么多年寒窗苦读，一直求取功名不得。满腹才华，无有用武之地。我那个发小，弃文从武了，人家今天反倒出人头地了。想想，心有不甘。但是，真正呢，行至蒲津，想到很快要见到自己的八拜兄弟，心境就开阔了许多。
一方面是因为见到发小，很高兴。但最主要的是什么，他对发小寄予重望，也相信发小会助他一臂之力，在新帝登基的这场应试中能够得偿所愿。所以，在这样的心情下，看到黄河九曲，不由的赞叹赞美。外境的好与坏，其实都是自心的投射。我们都有经验，心情好的时候，下一场雨，雨中漫步都是浪漫。反之，则不然。
也可能含有另一种影射，就是张生很快要遇到他的意中人，莺莺。所以，莫名地就欢喜起来，仿佛冥冥中有这样的一种注定，要遇到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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