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喜
【10】
《西厢记》作为戏曲文学的经典，在元朝时就引起了广泛的影响。比如白朴《东墙记》、郑光祖《梅香》，都是刻意模仿剽袭《西厢记》的写法。著名的汤显祖写的《牡丹亭》，也是对《西厢记》重情越礼思想的继承和超越。
曹雪芹写的红楼梦中也或多或少含有《西厢记》的影子，甚至在第二十三回，干脆安排宝玉和黛玉合看《会真记》。《会真记》就是最初元稹写张生和莺莺的版本，在《会真记》里张生最后始乱终弃，抛下了莺莺。
曹雪芹引用了其中一段。讲宝玉在大观园里看《会真记》时，一阵风过，将桃树上的桃花吹得纷纷落落，满身满头。宝玉本就是个痴人，就用衣襟兜了花瓣抖落在溪水里，觉得如果落在地上要被污泥染了。回来时，看见黛玉扶着花锄，这段就是有名的黛玉葬花。
两人葬了花后，黛玉看到宝手手上的书，就要看。宝玉自是不肯，《会真记》在当时属于禁书，宝玉也是偷着看的。担拦不住黛玉好奇，便央黛玉看归看，只是切不能说出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会真记》这本书他也应是读过的，黛玉在这里的反应也正是曹当时读来的感受。在后面，薛宝钗有一次无意听到黛玉引用了《会真记》里一段词，马上就意识到黛玉看过禁书。但这里也暗示出什么，宝钗也是看过这本《会真记》的，不然她怎么知道那段词出自哪里？
可见得《西厢记》系列的版本故事，影响和流传有多么深远。词藻警人，余香满口。不仅故事好，具有社会性和代表性，文学造诣也很高。
[莺莺引红娘拈花枝上云]红娘，俺去佛殿上耍去来。
[末做见科]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之前我们看到，郑老夫人和莺莺扶灵回博陵，中途停滞在普救寺等郑恒从京师来一同回去。闲来无事，庙里香客也少，便让红娘引莺莺去前殿散散心。这边张生呢，也是途经蒲津，才放下行李就被店小二推荐来到普救寺，在法聪的引领下参拜了佛殿、法堂、香积厨等等。
之前有个台湾的电视剧叫《转角遇到你》，张生也是这样。谁也没想到会在普救寺的佛殿旁，电光火石一般，两个人相遇了。不仅相遇了，而且怎么样，对莺莺一见钟情。现在我们知道，一见钟情的另一个说法叫“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佛说摩登女经》里讲到，阿难到舍卫城乞食的时候，刚好遇到正在打水的摩登伽女。阿难作为佛的大弟子，多闻第一。因为功德俱足，生得容貌端正，其身光净如明镜。摩登伽女看到阿难以后，马上就爱上了他，无论如何要嫁给阿难为妻，阿难自然不肯。后来到了佛那里，佛很善巧，就跟她说，嫁给阿难可以啊，但阿难是多闻第一，你如果没有一定的智慧和他也配不起来啊。
这样，摩登伽女就勤奋的开始学习，非常刻苦。到了一定的时候，佛就对她开示了，讲了种种世间的过患。因为佛的加持，摩登伽女一下子开悟了，并且比阿难先证得了阿罗汉。阿难就去问佛，说为什么是这样呢？佛才告诉阿难，摩登伽女之所以一见到你就爱上了，是因为你们前五百世都曾为夫妻，之间有这样深厚的因缘和业力。因此，到了这世，摩登伽女一看到你，马上就生起了强烈的要嫁给你的感情。
所以在这里，张生对莺莺也有这样的感觉——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一见钟情，爱到极致。我们得知，原来张生也是跟宝玉一样，是个痴人。
我觉得现在很难有这样的感情了。如果在读中学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可能还比较纯粹，到了大学，这种纯粹就很稀有了。到社会上，进入工作岗位，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有形无形在心里评估权衡，会开出许多前提条件。常有人说，我没有很多要求，只要看对眼。说这个话的人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看对眼当中其实他有很多暗设的条件。所以介绍人一听到这个话，基本上就知道很难。
下面是张生对莺莺的描述。
[元和令]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里尽人调戏軃着香肩，只将花笑拈。
[上马娇]这的是兜率宫，休猜做了离恨天。呀，谁想着寺里遇神仙！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偏、宜贴翠花钿。
[胜葫芦]则见他宫样眉儿新月偃，斜侵入鬓边。
颠不刺，这里指的是可爱、风流的样子。张生说，漂亮的女孩子我也是见过许多，但像莺莺这样可喜的，就是若人怜爱欢喜的从未见过啊。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这个就是看得怔在了原地，实在太喜欢了，眼珠子挪不开。
莺莺在做什么？他那里尽人调戏軃着香肩，只将花笑拈。莺莺知不知道张生在看她呢，应是知道的。但作为女孩子，她很害羞啊，不能迎上目光。只好装作不在意，假装看花，一边还在微笑。那厢张生看她微笑的样子，更是陶醉不已。
这的是兜率宫，休猜做了离恨天。兜率宫是佛在成佛前居住的地方，比如未来佛弥陀佛就在兜率内院讲经说法。这里讲这个话指的是这里原来是神仙住的地方啊，其实还是在对莺莺的赞叹。在热恋中的人都会这样，对喜欢的那个人爱屋及乌。所以他后面跟了一句，谁想着寺里遇神仙！
这句话很熟悉。在《红楼梦》里，黛玉刚去贾府的时候，宝玉见她没有佩玉，就发起颠来，把自己脖子上的玉扯了摔地上。口中还说，原来府中的妹妹没有，现如今来了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这个，可见得这玉不是什么好东西！唬得贾母急急哄他，你妹妹原是有的，因为母亲去世了，把那个玉随着母亲陪葬了。这才把宝玉安抚好。
喜欢一个人到极点，对方无处不可爱，神仙似的，张生和宝玉一样。同时，也能看到，《西厢记》对曹雪芹作品是有影响的。
[旦云]红娘,你觑: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
[末云]我死也!未语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
只是见到莺莺已经这样着迷了，莺莺偏又对红娘说了一句话，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张生听到，马上讲了一句，我死了！什么意思，不说话的时候已经这般迷人，一开口，完了，彻底沦陷。
这句很有意思。有些女孩漂亮，只是徒有外表，不能讲话。有些女孩说话很好听，又很有学问，但是姿色平平。而莺莺两者都具备，完全吻合了张生对梦中情人的所有幻想，所以再也说不出来更多，就一句，我死也！
未语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樱桃是指莺莺的嘴巴，玉粳是指她的牙齿，可以想像一下，确实很美。而且姿态很端庄优雅，半晌恰方言，说话很轻缓很慢，吐字成章，这说明什么呢，有着优秀的家教和内涵。
[幺篇]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红云]那壁有人，咱家去来。
[旦回顾觑末下]
大家仔细读，张生见到莺莺的这一段描述，如同画家作画，有远景，有动态，有近景。最初是远景，然后听了莺莺说话。再接下来这一段是指莺莺走动的形态，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我们通过王实甫的笔下，仿佛一步步像有个摄像机一样跟随张生，在细细地观察莺莺。是不是有这样的感觉。所以这个时候莺莺就很立体了，人物也渐渐丰满了起来。
之前郑老夫人只是讲了莺莺针织女工，诗词书算，无不能者。到这里，通过张生的观察，详细解读，我们就清晰地得出一个结论——莺莺确实被老夫人培养的很优秀。这也是对郑老夫人介绍的补充。
红娘这个时候必须要说话了。为啥，要有收有放，情节才更加吸引人。
红娘说，那边有人，我们快走吧。其实莺莺早知道张生在那里了，而且她也是见到了张生。如果觉得不妥，第一时间就会退下去。可见得，莺莺对张生也是满意的，只是在书中不能过多描述，这是大家闺秀不允许的。但其实她没走，就已经暴露了她的内心。
红娘说了这个话，不走就不行了。红娘也是在提醒她。
所以，莺莺下台了。下台也有一个描述，叫旦回顾，她有一个悄悄地若有似无的回顾。大家就看到，两人之间情素已经暗藏了。作者写的非常好，他很清楚，越收敛说明越浓厚。这个时候暗恋中互相猜测和好感隐生，已经将观众的兴趣足足地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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