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里下雪了吗
面对孤独你怕不怕
想不想听我说句贴心话
......
孟庭苇的这首歌永哲百听不厌。不仅如此,每每听到总会有一股莫名的忧伤自永哲心海划过,这一切缘于枣花。枣花是永哲结婚一年的媳妇。
那时候贫穷落后的农村还很闭塞,封建思想的残余非常浓厚。枣花和永哲是村里的奇皅,之所以这样说,因为他们是村里绝无仅有的一对自由恋爱的夫妻,那场违背父母意愿的恋爱,在村子里曾一度传得沸沸扬扬,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听了都摇头,不经人介绍自己处对象都觉得不可思议,认为是一件很伤风败俗的事情。一些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儿则恰恰相反,总是把他俩当作爱情的楷模。枣花身边一些年轻女孩,亦经常向她打听自由恋爱的秘籍,有的干脆直接问她:“枣花嫂,当初你们俩是如何瞒过父母眼睛的?”每每这时,枣花便会想起永哲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脸上的酒窝便盛满了幸福。
那年刚进入冬天,枣花确定自己怀孕,她把这一消息告诉永哲,永哲高兴地一把把她举在半空,而后又轻轻地放在地上。拥着冰清玉洁的枣花,永哲的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
过了个把月,村里发生一件骇人的事。经常来村里送信的邮递员,大概为了少走几步路,把冰封的河床当成桥,当他推着那辆绿色的自行车走到河中央,“咔擦”一声巨响,连人带车都掉到冰缝里。
村里一位年轻的小伙儿,正挑着一担水正颤悠颤悠地走在河堤上,隔着七八十米远,他听冰层断裂的巨响,看到邮递员和那辆载着报纸的自行车,像一块大石头掉到水里,很快被一块硕大的冰块压在底下,小伙子吓得惊慌失措,肩上的扁担偏了也不知道,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地喊叫:“有了掉河里了,有了掉河里了,救命呀......"一只水桶倾斜着,桶里的水也随着他惊恐的眼睛洒向河岸。
附近的村民都随着声音奔向小河边,河岸上很快聚集了二三十人。冰已经裂开缝,人们从家里拿来铁锨和锄头砸冰,用了半天的时间,破冰打捞上来的已是一具尸体。那辆绿色的自行车也一并被拖上岸,被水浸透的报纸像一堆写满冥文的书信,向人们传递着这件无比痛心的事情。
邮递员事件发生的这一天,枣花决定让永哲停止走街串巷的买卖。
永哲也曾经在冰封的河床上走过,回来后像讲故事一样讲给枣花讲。他说走在上面像走在玻璃上一样,刺激得很,仿佛离开了大地踏上了另一个冰封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比美妙,有一种澄澈而神秘的美,就连岸边的树也不再是树,像随着根须从冰层下面的另一个星球上偷偷潜出的生灵。
永哲还说在冰上没有方向感,会令人忘记家的存在,好像往哪个方向走都是生命的归宿。永哲最喜欢做的事便是趴在冰封的河床上,与冰层下面的鱼儿对话,听它们欢快地甩着尾巴回应。
枣花听了曾心动不已,也打算在合适的时候让永哲带自己去一次,仿佛那是一种无比奇妙的经历,不去经历一次有着莫大的遗憾,甚至觉得这一生都白活了。
邮递员被一根绳子拖上岸的时候,枣花紧紧地拉着永哲的手,不让他靠近。枣花觉得那冰封的河床太可怕了,简直就是地狱。她狠狠地掐断自己想去冰上走一走的念想,并且让永哲停止在冬天走街串巷的买卖。在枣花看来,这个冬天只有让永哲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她才放心。
邮递员死后第七天,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下雪的那天早晨,永哲早早起床,嘱咐枣花地上滑别到处乱走。枣花有着孩子般烂漫的天性,她那颗心早就飞了出去,永哲的话她哪里听得进去,趁永哲往外推雪的功夫跑了出去。
早起的人们都先打扫自己家里的雪,外面的雪也仅打扫了一部分,每隔不远便有一段没打扫的厚厚的雪路挡在那里。枣花不在乎这些,再厚的雪都挡不住她,她一门心思地往村外走。此刻枣花唯一想做的便在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把这千载难逢的雪景深深地印在脑子里。
雪实在太厚,刚从雪里拽出左腿,右腿又陷进去,与其说在行走,不如说在雪地上匍匐前进。枣花踏过的路像一群小猪损坏的玉米地,扑腾着一片一片的。
走到村头便没有了路。枣花仍旧往前走,此时每迈一步看上去非常艰难,不过在枣花这时的确算不上什么,她脑海里除了美景还是美景。不仅如此,她觉得在雪地上扑腾着也蛮好玩的,仿佛又回到孩提时代,至于脚下踩着什么,走到了哪里,全然没有想过。枣花忘记了什么是路。在她看来雪白的大地上似乎哪里都是路,哪里都是千载难逢的美景和玩耍的游乐场。
此时白雪遮挡了一切,枣花走出村头大约十多米的时候,当她拽出右腿再迈左腿的时候,觉得左脚没有落地,身子一歪,便不见了踪影儿。
永哲打扫完院子里雪,再回屋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枣花。他想起早晨在被窝里枣花说过的一句话,她说这个时候田野里的雪景最美。
他判断那双欢快的脚丫已经去了村外,永哲便向门外走去。路上有人告诉他枣花去了东边,永哲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他疾步如飞朝枣花的方向追去。快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遮挡,远远看上去连个人影也没有,不过有人走过的痕迹却很明显,像一条线一样清晰地画在雪地上。
永哲回头看了看,那条画线已经完全偏离村子那条笔直的东西路。他疯了一样往前奔跑,身子像铁耙一样,飞快地将画线刨成一条鲜明的小路,很快便来到线的末端,永哲一下子呆住了——雪地上出现了一个不很圆的洞,部分积雪还在洞口摇晃着。那个洞正是村头的那口甜水井。
永哲冲着井口大声喊着:“枣花,枣花!”听不到回应,他飞快地脱掉外衣,腿刚抬起来便被人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不行,你这样下去救不了枣花!”
附近的村民都赶了过来,井台上的雪很快被人清扫干净。
有人从家里搬来了梯子,有人拿来粗绳。几个人抬着把梯子一头沿着井口慢慢放下去,梯子落到井里,梯子上端刚好露出水面。一位颇有打捞经验的人比永哲抢先一步,他将绳子的一端牢牢地系在自己身上,几个男劳力拽着绳子的另一端慢慢地将人放下去。那人站在梯子上端,手扶着潮湿的井壁慢慢地往下走,很快便不见了踪影儿。拴在他身上的那条大绳的另一端,几个人牢牢地抓紧,丝毫不敢松懈,笔直的绳子不紧不松,大家都秉着气不敢大声说话,等他们发现绳子松了的时候,有人喊了一嗓子:“好了,上来了。”大家不约而同拽起绳子,按照事先说好的均匀地慢慢地一点点用力,很快便看到了人影。
那人上来的时候胳膊下夹着小巧的枣花。
落井的枣花再没有醒过来,永哲把她扛回了家。
枣花死了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永哲整个人痴呆呆的,像傻了一样。他坚持住在自己家中,不肯搬回来与父母同住,基本上每顿饭都等着父母去叫,大门紧闭的时候,母亲就把永哲当聋子对待,抓住门栓使劲咣当一番,直到听到永哲慢吞吞的走路声,才停下来。
不仅如此,永哲整个人完全变了,穿得邋里邋遢的,连衣服也不知换洗。枣花去世那天穿的那身衣服穿了将近一个半月,一个腊月也没见他脱过,年二十九被母亲强行摁在水盆里,才不再穿它。永哲一直觉得枣花残留的体温还在上面,穿着它似乎能时时刻刻感受到枣花的存在。
人们发现永哲走路不再像以前那样铿锵有力,连哄亮的声音亦变得像哑铃一般,喊他吃饭的时候,不多喊几声几乎听不到他的回声。除了吃饭以外,也从来不出门,基本上不与人交流,似乎与这个世界脱节了一般。
永哲的状态非常令父母担心,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可是又没有什么好办法。一个经受重大变故的人,身心处于逆境,如同掉进深坑里一般,别人很难将他拉出来,除非有一天他自己想明白了。
永哲就这样浑浑噩噩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知道永哲的心已经结冰,冻得比冰封的河床还要厚。一直到后来再一次娶妻生子,人们才从他的脸上看到笑容。不过,都觉得那笑容好像少了些什么。
枣花的头靠在永哲的肩上,紧闭着眼睛安睡的那一幕,和那场无声的大雪一起留在永哲的记忆中,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疼痛。
很多年了,永哲一直怕人提起雪,一提到雪会有一股钻心的痛疼蚀腐着他的灵魂。枣花夭折的生命和他们美好的爱情故事,像两道鲜明的屏障,阻挡着永哲对雪的所有美好的记忆,今生不愿再提起雪。
“要不要我为你留下一片雪花,踏雪寻梅,已成我梦中的童话......"手机里这首歌还在唱着,已娶妻生子的永哲,此时他的心已白茫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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