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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风大得有些不可思议。长江的浪像饥饿的野兽,嘶吼着冲上堤岸,岸边遗落的野草和垃圾尽情被吞噬。我看着乔乔上的那条船启动时一度被浪涛抛到天际,又被卷入谷底,不见了踪影。嗓子眼里都是紧张。妈妈从一辆卡车里钻出头来,逆着风朝我大喊大叫,挥舞着手叫我回去。因为风浪太大,外婆风湿性关节炎发作了。
改天……再去罢。断断续续的,妈妈叫着。
我钻进卡车后座,司机迅速关了窗子,驾驶室内一下子安静了,才发现身上冰凉冰凉的。你是不是魂被勾走了,叫你这么大声都跟听不见似的。妈妈抱怨着,把身上蓝色的毛线衣丢给我。奇怪,我丝毫没有觉察到冷。
乔乔会不会很冷。她只是穿着夏天单薄的天蓝色的短袖莲衣裙。在没有发现我的时候已经坐在那里。也许从早晨就坐在那里。也许好几天了。可是她像是不怕冷的女孩。像是一个世外之人,全程浅笑焉然,这很可怕。
妈妈。我犹豫着。
什么事。妈妈转过头,匆匆地看我一眼。她是个美丽的女人,有一双活泼的大眼睛。当她眨眼睛时,睫毛像是在清水上跳舞的蜻蜓。
我咽了一口唾沫。我看见一个女孩,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刚说出囗就后悔了。我从来没有向大人提出过疑问,因为我觉得提出疑问是无知的表现。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只存在于心中,而不是别人提供的答案。我意识到这点时,已经迟了。
女孩?怎么回事?妈妈的好奇心被打开,因为我从不告诉她我的迷惑,就像从不向父母要糖吃的孩子,有一天朝他们要糖吃。那种受宠若惊大于好奇。什么女孩?
我……说不上来。乔乔的身影出现在卡车前面。蓝色的背影。没什么,我只是随口说说。我像成人一样叹了口气。
这不像你,小风。告诉妈妈,你见到了什么。妈妈紧追不舍。
我闭口不言。车子驶上了去村里的公路,离大风越来越远。我觉得很冷,手冰得像一块铁。我搓着手,感觉火花在手掌间燃烧。
不会是中邪了吧。妈妈歪头问司机。
司机头也不回,两只手紧握着方向盘。他穿着黄色的昵子大衣,是军人才有的那种大衣。从他的肩膀看,是个高大厚实的中年男人。我看见他斜眼瞟一眼妈妈,那眼神带着一股凌厉和漠然。好像这个问题并不在他的职责内。
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他一只手伸进口袋,熟练地掏出一支烟丢到嘴里,又熟练地摸出打火机。
快说说,妈妈的声音变得妩媚,双手抓住他夹烟的手。
那是凌老大的女儿。谁知道。也可能是段船王的。
他甩掉妈妈的手,吐出一个烟圈,像一朵蘑菇云。他玩世不恭的样子很令人讨厌。
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说,我很讨厌胡说八道的男人。你以为你是谁。
我皱起鼻子,烟的味道有些臭,像这个男人身体里释放出的恶意。我觉得他装模作样的姿态在淳朴的红桐乡,是不被原谅的背叛。
是不是乱说,你可以不信。这孩子生来就不清白,她很可怜。你最好不要去招惹她,她和她妈一样是个狐狸精。是个臭婊子。
他肆无忌惮地说着,抓住妈妈的一只手,转身朝我投了一个暧昧的眼神。我看见妈妈的脸惨白一片。像一张病人的脸。
好了,小风,别说了。妈妈央求。
混蛋。
我猛地伸出手从座上跃起,狠狠扇了他一耳光。耳根渗出一丝血。车子地猛烈的打了一转后停在了一堆石子路上。伴随着妈妈一声凄厉的尖叫。她用手捂住他的耳朵,眼睛里滚出泪水。
求你了,小风。妈妈激动大叫。
那男人烟被打掉了,我听到嗞嗞燃烧的声音。他没有转过头教训我,而是若无其事地拣起那个烟头,打开车窗丢出窗外。傲慢。冰冷。若无其事。
然后,打火,重新启动车子。
小子。不要去招惹她,因为你不知道她是谁。就像你不知道你爸和你妈之间的故事。
他淡淡的说,有一丝哀伤。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妈妈像一只木鸡一样,瘫在大大的座椅上。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只知道,乔乔一定很可怜。她是谁,来路不明也好,被遗弃也好,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想再看见她。我从来都没有如此如此地想念一个人。我只是七岁的少年,想不到那许多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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