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了七月份,学校放了假,我被妈妈带回外婆家。
一个叫作红桐乡的地方。
那是中原地带,一个长江中下游沿线的破落的村庄。
我说破落,是因为这块地儿上生活着的人们,世世代代“耙土为生”,人们朴质勤善,自给自乐,快活地活着,却也只是满足于填饱肚子这个基本需求,似乎没有多余的志向。甚至连走出村庄去看看外面城市的想法,都容易招致古怪的不可思议的眼神。人们的房子多是祖传多年老宅子,三房一后院,青砖红瓦,古色古香,屋檐下是燕子筑的巢穴,门前中间留出八丈宽的一条路,路边都生着各种树木,一大片儿拉开,形成村里颇具特色的小丛林。那林子自古形成,延传至今,故生得繁茂旺盛,一些老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枝干粗壮而长,伸向天际,将屋院尽皆遮蔽,乃至盛暑炎夏也是秋天般凉爽。
故红桐乡虽历经多年经济并未向着现代化发展,却因为乡风质朴人民传统夏凉冬暖,乡外许多人前来此地避暑、休憩。他们有城里人,也有镇上人;有做生意的,也有吃“官饭”的;有来探亲的,也有来旅游的。人们见惯不怪,只管幽然自得。
2
外婆是个民国年生的旧式妇女,小脚,穿棉布鞋,头发扎起,发梢盘成一个圆形,再套上网套。她是一个慈祥的话语不多的老人。多半时候,她坐在院里的树荫下缝缝补补。她有一个竹筐,里面放着针线、剪刀、鞋面、布、酱糊等各类东西。有时我靠近去,好好打量这些奇怪的东西时,她就会歇下来,脸上浮现出一种暧得化不开的浓浓的笑。这种笑容常让我想象,在冬天里,那应该是一盘温暖的炭火。
小风,喜欢吗?
她的眼睛里迸发出火星,像铁匠打铁时冒出来的那种火花。从筐里拿出一双纳好的布鞋来,黑面白底,做工精细,脚顶那圆圆的,上面还缀着一朵红色的花儿。
我情不自禁地跳起来,一把伸手去抢,外婆手一缩,迅速地将鞋子丢进筐里,顺势抱起我,忽然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开心极了。
宝贝,这筐鞋子都是你的,好好在外婆家玩,明天带你去芦苇沟玩。
她说。她在我脸上“啄”了又“啄”,我却很不情愿地要把脸移开。哼,我都十二岁了,可不是小孩子。她实在太爱我了。我知道,但我不喜欢。
芦苇沟开禁了么?妈妈问。
明天七月六,风老爷要来,芦苇沟有大风刮的日子都会开禁,那里的开船老爷这一天反倒要过来我们这头买许多东西回去用,就顺带要做生意,可以上船,给两块钱带去那头。
小风可以去?妈妈有些紧张。
红桐乡是个在有些方面有点儿古怪规矩的地方。
比如只许村内人通婚。比如女孩不许拜祖先。比如男子未满十八岁不许轻易去村外的城市,否则会不吉祥。
外婆叹了一声。
去芦苇沟是都可以的,再说你们又是村外人,村里规矩管不着,也没人敢说外面人的话。
可是。别人会说外婆坏话吗。我机灵的问。
外婆看着我又笑了。不怕,不管,我都一把年纪了,谁敢说。再说我也不怕。
我觉得外婆话里的意思是:我的小风最重要。
3
我那年七岁,是一个纯真的孩子。我说我纯真不是为了自夸。而是我本来如此,因为小孩子本来就是纯真的。我不本来的地方是,愤世嫉俗。我讨厌红桐乡一切无聊的形式,比如重男轻女。比如只许男孩上学不许女孩上学。比如女孩生来就受到远比男孩多的辛酸与不公。我在城市的家里常常与父母、老师、周围人群辩论。一切我认为违背公平正义的东西都会受到我无情的抨击和嘲讽。
这里是红桐乡,不要乱说话。妈妈也记得我是一个不服权威的孩子。在我来外婆家之前,她已叮嘱多次了。
但是我不认为遵循内心做正确的事有什么不妥,在我看来,红桐乡人朴素真实,没有要提防的东西。我不明白妈妈怎么变得这样啰嗦。
我在外婆家果真是调皮极了。爬到门前大树叉上,拿一把弹弓四处射鸟。把院子里的枣树摇得未熟枣子跌落了满院。外婆倒是不急不躁,她只是任我皮,在一边欣赏我的杰作。
二舅看不顺眼,但也只是站一边叉着腰,翻着白眼。被我看见后大为不满。
瞅什么瞅咧,你以为你是好东西呢。
二舅阴沉沉地,说么事咧。
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一年都不给我外婆钱,连米都舍不得。我辛辣地讽刺。
你个小东西……哪个讲的……
二舅果真被击中软勒。我说的都是真话,小孩子从不说假话,我从来只说真话不屑说假话。我听到过多次爸爸妈妈、大伯大妈们对二舅的不孝的讨论了。他们常常在唉声叹气中对二舅下出一个结论:这个不孝的东西。
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我直言不讳。外婆养大你容易吗。
住口。一声厉喝,二舅狰狞的样子开始显露。
你个没教养的东西,信不信老子捏死你。二舅在地上抓起一块砖头。
妈妈和外婆异口同声:不要!
妈妈冲过去抓住二舅的手。奶奶则在一边老泪纵横。
畜牲啊。你不是我儿。你敢伤害我的风儿我跟你拼了。
二舅气得浑身颤抖。我觉得他是个懦夫,一个不养老母的人是个懦夫,一个不养老母还反抗别人批评的声音的人是个懦夫。我继续冷冷地揶揄:你绝对不敢拿砖头砸我,你就是个懦夫。连亲娘都不养的懦夫。一个不知道从哪来到哪去的懦夫。我要全世界宣扬你的丑事。直到你自己拿砖头砸自己脑袋。
我慷慨激昂涛涛不绝,二舅毫无招架之力。
小风!
妈妈一声要我停止的怒吼。屋外三三两两进来围观的人。
二舅脸色铁青,开始他还像一只愤怒的公鸡,现在则像消气的气球。
好了好了!他求饶似的说,眼神不时朝围观者看一眼。是我不对。我是畜牲。我改。
他说着,径直走到外婆面前,径直跪了下来。
妈。他说,眼里流出豆大的泪。我不是人,丢下你不管也是没办法。以后我要好好报答你。相信我。
外婆抡起袖子擦着眼睛。儿啊,只要你好好做人妈就满足了。起来起来。外婆试图拉二舅。
二舅忽然重重地磕了个头。摇晃地站起来,走出院外。
围观的人中忽然一个响亮的声音说道:好厉害的伢。
有人鼓掌。这些年,老二还没服过人,不养老娘也不是一天事了。今天竟然跪下来磕头,可不了得咧。
妈妈咧着嘴笑了。
外婆伸过手来,喜笑颜开地又要来亲我。
不要。我慌忙大叫一声冲出院门,转过头迅速瞄了一眼围观人群,一双明晃晃的眼睛在一个大人的腰后闪了一下。
我要带你去沙滩玩。他轻轻地说。
但是我听到了。
4
我记得那天,长江边狂风大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这声音真是鬼哭狼嚎。
但是我喜欢这样的天。天空晴空万里。云都被吹散了。天空干净得像刚丢进水里洗过澡。安静得像一个哑巴。站在江边,远眺长江中心。一大片芦苇丛,阔大无边又长又茂盛地立在水里,似乎它的根是长在江底的。忽拉拉忽拉拉地奏鸣着,它们如千军万马伏下、立起。伏下、立起。伏下立起的间隙,露出一个村庄的模糊的样子。
喂……
我将双手合起,做一个喇叭样,对着那芦苇从大声呼喊。那是一块神奇的地方。
你在看什么?
一个嫩嫩的细弱的声音从我的耳背传来。我侧过头,看见一个披着长发的小女孩坐在我侧边的堤坝上的石头上。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秀气的圆圆的脸。发际夹着一个粉色蝴蝶结。她穿着天蓝的莲衣裙,脚上却是赤着的。很白净的一双小脚。
我被震慑了。很多年后我还是不能准确描述初次见到乔乔时心里的波澜。紧张、羞怯、喜悦、眼睛一亮……都不足以表达我对乔乔的感觉。她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孩,像荷花一样一尘不染清新脱俗,这是我后来回忆乔乔时用的词语。
那年我十二岁,是一个从城里来的桀骜不驯的明媚少年。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一个最美丽的女孩,她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那不是初恋的朦胧,却也不是毫无来由的心理反应。
我、我……我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却又不懂如何说。
我叫乔乔。她露出雪白的牙齿。
我叫小风。
我今年十岁了。
我……十二岁。
乔乔露出迷幻一般笑容。
你看的那里是芦苇沟。她笑吟吟的。
那个被狂风摇撼而屹立不倒的小岛,就是神秘的芦苇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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