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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天荒地,黄仁动手打人了。
我虚弱的躺在床上,满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只见黄仁一脸怒气,拉了夏氏到我跟前来,不由分说,便劈手赏了夏氏一巴掌。夏氏被打的晕头转向,一头朝着旁边的花瓶倒去,顿时,又是一阵噼啪作响声。
“你这个狠毒的老妇!”黄仁张嘴骂道:“枉我留你这么多年,真是不知廉耻。”
“老爷!”夏氏哭丧着脸,“砰”地一声跪倒在黄仁面前,当着满屋子的面叫嚷着:“老爷,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夫人好呀!你难道忘了,你当初的目的了吗?老爷,你怎么打我都不要紧,但你可要想想夫人呀!”
“可你也不能……”
“我怎么不能!”夏氏抽抽噎噎道:“只要是为了夫人,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侧过头,看见地上的人儿,齐刷刷低下了脑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有莫兰芳跪在前头,无所畏惧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她依然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夏氏叫喊完了,粗声喘着大气,嘴里还在一边噎着声,说是跪,已经半个瘫坐在地上了,她散着发,眼里满是心酸与委屈。我一阵心疼,毕竟她也是日夜服侍着我的人呀,想到这,我便仰着头,伸手欲要撑起身来,黄仁见了,连忙拉过我:“要什么,跟我说。”
“老爷……”我也忍不住哭了出来:“夏妈妈也是为了我,你……”说到这,我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在我昏迷的这段日子里,发生了什么,半梦半醒之间,我便把大夫的话听去了大半了,悄悄往小腹上一摸,果然是平坦的,早已没有了往日微微隆起的一个小山丘,我的内心涌上一阵绝望,故意让自己继续昏迷不醒。
可是今天,我终是醒来了。
“你都知道了?”黄仁转过脸来,对我又是一阵温柔似水。望着他泛红的眼眶,我怎能忍心让他难过,只得点点头:“知道了。”
——夏氏的安胎药不小心加错了料,一不小心便成了滑胎药,要了这个孩子的性命。
“大夫说,是个男孩。”黄仁捧起我的脸,捋起了我的鬓发,以安慰的口吻道。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孩子,终究和我没有缘分。”
黄仁深深看了夏氏一眼,又朝着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夏妈妈,她不是故意的,她是为你好……”
夏妈妈不安地睨了我一眼,又连忙收了回去。我只向黄仁回答道:“我明白。”
黄仁带着歉意,向我靠近了一点,握紧了我的手:“我会处罚她的。”
处罚与不处罚,于我而言,又有何用?我侧过身继续躺着,不想再面对着他们。
黄仁见状,立即命人拖了夏氏下去,说是要亲自动手,一声令下,满屋子的人如刑满释放般,感激着点头哈腰,装作沉痛的不愿起来的样子,陆续散去了。莫兰芳却没有走的意思。
她想要做什么?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我刚失去孩子,此刻只想静一静,她就那样站在旁边看着我,究竟想要干什么呢?莫不是看我的笑话?我痛苦的闭着眼,不去理她。
可她却丝毫察觉不到我此刻对她的厌恶,依然纹丝不动。
我受不了了,翻过身,看着她道:“你怎么还不走?”
莫兰芳轻轻走近了我,端来的,依然是上次那碗参汤:“戚夫人,你身子未愈,我想,这碗汤,你应当继续尝一尝。”
“应当?”我像被刺痛了什么似的,带着哭腔尖叫着坐了起来:“你凭什么认为我应当喝你的汤。”
莫兰芳不理我,继续舀了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吹着:“可是戚夫人,你也觉得好喝不是么?”
我忽然间愣了一下,回忆起上回喝,还是刚刚怀孕的时候,她怎知我会觉得味美甘甜?莫非,她是厨艺高手?
莫兰芳继续道:“戚夫人,你知道吗,整个黄宅,和你是同类的,只有我。”
我还是接过了她手中的那碗参汤,再她这么毫不费吹灰之力的劝解之下。不知为何,我从她的眼中看见了亲切,看见了熟悉,看见了信任,甚至在这碗汤里,都有一种温暖的想哭的味道。
可是接下来的话,我终究是无法相信的。
“戚夫人,你懂滑胎药和安胎药的区别吗?”莫兰芳问道。
我疑惑不解地望着她,她却只是笑笑,似乎早已在意料之中:“这两种药的成分,可谓是相差甚远。”
“不……不可能……”我瞬间领悟了她的意思:“夏妈妈这么做沾不到任何好处的,不可能。”
莫兰芳却是一脸笃定的表情:“信不信由你。”只一瞬,她的眼神便化为了悲伤,甚至唤起了我的名字:“戚莎,你知道吗,真正对你好的只有我一个人,黄仁,他或许有那么一点吧……”
莫兰芳这话说的莫名其妙,我和她素日并不多交,她为何要对我好,又何以见得她对我好呢?我正想找她问个清楚,莫兰芳也正酝酿着如何诉说,这时黄仁不偏不倚进了来,她只得退出房去了。
我知道,下回我要和她单独这么说话,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黄宅里的人,经常莫名奇妙的,变着法不让我们俩单独接触。
黄仁太想留住这个孩子了,这次失误成为了他心中一个巨大的遗憾,他替这个孩子的棺材,找的是金丝楠木,以厚葬的方式将他埋在了黄家的祖坟里,还命黄宅上上下下的人,在他没有下令恢复之前,所有人只能身着素衣。
我自然也是没有了心情去梳妆打扮,夏氏也是终日躲着我不见,黄仁沉着脸,生意跑了一单又一单,日日拉着巧娘喝闷酒,甚至夜里也索性宿在醉红轩,不归了。自从失去孩子以后,他一见我,便是满脸愁容,坐下来也不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吞着茶:“莎儿,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我不怪你……”我握紧了他的手,倚在他的膝前,未梳的银发散落一地,睡裙展开成半个扇形:“我真的不怪你……我也不怪夏妈妈……”他只是哀叹着,不说话。
至于他宿在醉红轩一事,我也不怪他,我知道如今黄宅里的气氛有多难捱。终于,在这日里,我也待不住了,换了衣裳,只斜斜在发髻上插了根簪,便决定出门逛逛。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也会闷死在这黄宅中的。黄宅里的人整日忙着,我早已沉闷多时,一时间出去,也没有人会注意到。
黄宅外面的世界,依然人声沸鼎,从那个深宅大院里踏出以后,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似乎我踏出的不是家,而是半个坟墓,我在里面就像是一个活死人。人们依然在街上笑着,闹着,街道两旁依然摆设着数不清的新鲜花样,卖糖葫芦的大爷,周围依旧围拢了一圈的小孩,他笑得那么满足,毫不在意露出两颗缺牙。
我看着那群孩子,拿着刚买的糖葫芦在街上开心的又笑又跳,心中不自觉的想到,如果我的孩子还在的话,再过几年,他是否也会这么的活泼?会不会也那么爱吃糖葫芦?那我一定每天都给他买一个,让他天天都这么笑着。可是,他会不会吃多了糖葫芦,也开始缺牙齿呢?想到这,我的心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当巳时的钟声传来时,我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别过了脸去。飞鸟一阵窸窸窣窣,扑腾着翅膀朝着某个地方飞去,街上的人群远远近近,听了钟声,看稀奇一般,三三两两跟着飞鸟的步伐,犹疑着前进。这时,我听见从不远处,似有若无的传来一阵祥和的歌声,可不就是那天在南华寺外听到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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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涌进了这股好奇的人流之中,随着他们一同走着,直到停在了一幢奇怪的建筑前,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它直刺天空,塔一般尖锐的屋顶。
街上的人群一时间议论纷纷,对着这怪异的房子指指点点,也有不少人,将信将疑,推开了雕花铁门,四处张望着。门一打开,这动人的旋律便藏不住了,整个地被放了出来,荡漾在人们的头顶上,盘旋在屋顶天空上,似还要传到更远的地方去。
“莫非,这就是那个天主教堂?”
“啊?传教士现在也当漳州来了吗?”
“真是罪过啊,罪过……”
“呸,什么异端邪说,这是我大鼏土地上,敢在这撒野,我非把他们赶出去不可。”一个性急的彪汉道,说着他撸了撸袖子,便要上前,一副找人算账的架势。
“诶,不可,不可。”另一位官爷样貌的中年人摇着骨扇拦住了他:“现在天子已经下令,准许他们在大鼏说教了,你这样进去闹事,是会被送去衙门的。”
“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他们在这撒野?”彪汉急了,吹着胡子道。
“咱们不听不见便是,走吧,走吧……”官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大半人便跟着他散去了。
我迟疑着,终究还是随着另一半人走进了这教堂。
教堂里唱歌的人不多,一位披着红里白袍、戴着三角高帽的老人,威严地站在最高处,底下是排的整整齐齐的方形木桌椅,大概也只有十几个人坐在前几排,手里捧着一个鲜红的小本本,不知疲倦地唱着。
我穿过漆黑的甬道,走入这豁然开朗的厅内,阳光便从这些彩绘落地玻璃窗透了进来,有细小的尘埃,在这束束光线中,上下飞舞。此刻,我就如去年刚进这漳洲城一样,好奇地上下打量这一切。这一切于我,都是新鲜的。
啊,几千年了……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为何要那么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着,我的意识中有一个细微的声音,一直推动着我,迫使我说出了这句话。
可是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在这厅中一个劲看着,这乳白的大理石石柱,将金碧辉煌、层层堆叠的藻井,撑的那么高,那么远,上面画着我看不懂的西洋画,这石柱上,还旋着一个又一个赤身裸体的小人,他们长着翅膀,头发像是蓬松的,都是那么可爱。我满心欢喜的转着,看着,完全忘记了这是哪。我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我也不知道我是被什么感动了,许是这声音太过于祥和,像是要让柱子上的小孩一个个都活起来了,我仿佛看见他们一个一个在天上飞着,对我笑……
这时,那位威严的老人忽然停了下来,一脸讶异地看着我,见老人停了,那群唱歌的人也停了下来,纷纷朝我投来疑惑的目光,可当他们看见我的脸时,也是作出了吃惊的表情,那表情和我从小接触的那些人不同,与其说他们吃惊,不如说他们像是看见我,便看见了什么熟悉的东西。
老人缓缓走了下来,我这才发现他与大鼏的男人长的不同,五官深邃,鼻梁挺立。不光是他,就连底下那群捧着红本本唱歌的男人,也是如此。我不由愣了一会,脑海中有一道影子,一闪而过。
那是我在海边常常看见的那个影子。
老人从高处下来后,迟疑了一阵,便改变了步伐,快步走近我,很夸张地握住了我的手,开心地叫嚷起来,可是我却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我承认我有些受惊了,慌张地看了他一眼,便立马抽出了我的手,见那群唱歌的人们也是面面相觑,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不知在交谈着什么,我立即打圆场道:“你们的歌,真好听。”
老人听了,突然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调说话了:“你是,大鼏的女人?”
我看向老人,连连点头:“是的。”
“噢,天哪,我从来不知道大鼏还有这样的女人。”他又是很夸张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接着问道:“这里还有和你一样的女人吗?”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的相貌,我也很忌惮别人对我的相貌指指点点,他的话犹如给我当头一棒,我不由道:“没有,这里只有我一个。”顿了一会,我突然顾不得什么长幼有序了:“大爷,你觉得我很吓人,是吗?”
“戚莎!”正在这时,黄仁突然走进来了,他径直向前,一把拉住我,用力将我甩在他身后,也用着我听不懂的话朝那位老人说了几句什么,随后恭敬地朝他们弯了弯身,接着对我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
“行了。”不等我辩解,他便打断了我:“什么都不用说了,这是你不该来的地方。”随后,不由分说,便拉着我走出了教堂。
我和黄仁还没走出几步,教堂里的歌声又响了起来,我停下了脚步,怔怔地转过身,想要向后走去,黄仁却由不得我胡闹,他看出了我的想法,有些粗鲁地将我拽回:“以后再不许上这来了,听见了没?”
我回头盯紧了他的眼睛,却没有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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