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在黄宅过端午佳节,也是我第一次在黄宅度过的富有团圆意义的节日,更是我嫁入黄宅以后第一次大摆宴席,黄仁便命了人,大老远把戚家老父母给接了过来,道是一定要一家人在节日里好好热闹一番。一大早,夏氏便点了长灯在大门口的石狮子前望着,只等轿子落了地,就忙忙扶了他们俩,一面忙着吩咐下人收拾客房,一面朝着两位老人家念叨长念叨短的,生怕什么地方照顾的不周到。
这一切,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在打发了夏氏之后,我便迫不及待地躲进了母亲的怀里,一闻到母亲衣袖上那熟悉的鱼腥味,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沾湿她的衣襟。这眼泪,一半是想念,一半是欣喜,还有一半是对黄仁的感激。父亲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副装裱在墙上的郑和航海西洋油画,忍不住惊地咂咂嘴,随后带着欣赏的表情卷起了一支烟,慢慢地点着,脚上还打起了拍子。
母亲也是喜极而泣,拉着我就床而坐,闲话许久,直到快晌午,我才在夏氏的陪侍下慢慢退出了房,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平日里,我是绝不会踏入厨房半步的,因为那里的鱼已经失去了海洋的气息,就像一条条活死鱼一样,只能翻着白眼,数着时间,等待着它的宿命。我知道,这是一种何等的悲哀与无奈。母亲没见过世面,又对厨艺颇感兴趣,想要一饱眼福,瞧瞧大户人家的厨娘是怎么做饭的,便跟了我和夏氏,朝着后院走去。
这黄宅的厨房布在花园之后,临近厨房的假山环绕旁,还有一口硕大的大水池。这口水池上既没有人工假岛,池里也从不养鱼,只是一汪冷冰冰的翡翠绿,像蒙着一层白雾似的,在这炎炎夏日里,也给人带来丝丝寒意。也就是在这,夏氏正念叨在兴头上,突然从一弯假山后边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低吼。
“谁?”我瞬间警觉地像一只猫,倏地回头看着。
没有人。
“怎么了,夫人?许是日头晒昏了脑袋,出现幻觉了?”夏氏停了一会儿,一脸笑意,不慌不忙地看着我。可还不等她话说完,又是一阵低吼断断续续的传来。这次这声低吼,一时半会并没有消停的意思,倒像是什么东西,正奄奄一息着,苟且残生,时轻时急。
“这是什么声音?”我忍不住皱眉问道。我出身不高,比不得大家闺秀,虽说现在做起了戚夫人,但终是有不少东西要学的,夏氏是我的仆人也是我的教引婆婆,黄仁不在的时候,我通常就像个姑娘家,由她侍候着,在房里学规矩。这后院,这花园,我是甚少涉足的,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水,我都是陌生的。
夏氏见瞒不下去,只得兜到假山后面去,转悠一圈,这时,只见一道黑影忽然从天而降,恰巧扑在母亲的身上,吓得母亲一阵哆嗦,惊叫一声,便跌坐在我的怀里,我只得抱紧了她。那东西忽地“喵喵”叫了起来,我才发现,不过是一只黄白相间的小花猫。
“哎呀,这该死的野猫!”夏氏急急忙忙才假山后出了来,一脸歉意地笑道:“这园子太大,不好打理,让外面的猫猫狗狗都跑了来,吓着亲家母了,真是罪过!”母亲一时半会惊魂未定,也只得擦着冷汗笑道:“哪里哪里……”突然,她的眼睛越过夏氏,朝着假山后一滩死一般的绿色望去,不动了。
夏氏一面笑着,一面发觉母亲的眼睛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不由也僵住了,好一阵,才问:“亲家母,您这是怎么了?”
我从未见过母亲如此自信笃定过,她做了半辈子的渔民,早习惯了村里的白眼,和赔着笑讨价还价的生活,这一会,却突然挺直了眼,也不搭理夏氏,便像有目的似的朝夏氏身后走去。
“娘,你要去哪?”见母亲如此异常,我也顾不得夏氏,提着裙子追着母亲去了。
“亲家母,亲家母,厨房不在那边的,那边没有什么,很少人去的……”夏氏似乎有些着急,也忙着追了过来。
母亲三两步绕过了这丛假山旁,就如识路一般,停在了那摊冷翡翠般深不见底的大水池前,我和夏氏一前一后的跟了来,只见她深呼吸一口气,神色庄严地慢慢吐着,感受着什么,空气瞬间都凝固了。我们只得守在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出。
渐渐地,她抬起了眼,朝着大水池道:“这水里有鱼。”
“有鱼?不可能的!”夏氏紧接着母亲的话开口了:“我在黄宅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说过这水里养过鱼的,亲家母,你看看,这水里哪来的生气,可别在这说笑了。”说着,夏氏还尴尬的哈哈笑了两声。
“这水里有鱼,一条大鱼,还是从海里来的。”母亲坚持。
“亲家母,您这可是一点依据也没有呀!这水池不养鱼,可是黄宅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夏氏也毫不让步。
“不会错的。”母亲道:“我和老头子,跟海打交道少说也有几十年了,这是万万不会错的!”
“亲家母……”话音未落,厨房里便跑来来了一个小厮,他一路喊着:“夫人,夫人!”打断了夏氏的话。他气喘吁吁的跑到我跟前来,道:“那边等了好久了,已经催了,夫人,您还是快来吧。”夏氏这才恭恭敬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母亲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模样,笑呵呵地握着我的手,听着夏氏止不住的念叨,走开了。
可是,夏氏最后那副略带警告和威胁的面孔,我没有看错。
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静的吓人的池水,想起之前一阵阵绝望一般的兽声低吼,绝不可能来自一只小巧而又叫声响亮清脆的野猫。
人鱼遗珠 第三回端午佳节还未到,倒是海上起了风浪的消息先来了,听说琉球的人们唤它为台风。我已收到家书,知道黄仁的船只已经渐渐靠近海岸,今日便可到家了,可这忽起的风浪,让我的心,悬了起来。
当日傍晚,漳州城里便狂风四作,如一支无形的军队般,威风八面,吹的屋前树木、花盆纷纷倾倒,屋里的帘帐、纸币,肆意飘飞,也吹得我的心儿摇摇欲坠。台风已经登陆了,听说有几支经商的船队,都被吹的人仰马翻,最不济的,甚至都已经七零八碎了,父亲听了这话,依然卷着烟不做声,母亲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拍着我的后背。看着溅在阶前的雨水,猛烈地爆碎了一朵朵水花,那么掷地有声,铿锵作响,简直要把我的心,震得更碎了。
终于,父亲被哭得不闹烦了,敲着烟卷道:“哭什么哭,这人算不如天算,生下来的都是命,在这哭又有什么用!”
母亲听了,只拉扯着我哭的更厉害了:“我苦命的女儿呀,这要是年纪轻轻守了寡,又没个一儿半女的,可该怎么活呀!”
夏氏听了这话不快了:“我们家老爷福大命大,还从未出过什么事呢,亲家母,你可不要咒他!”
母亲自知失言,被呛得吓在一旁开不了口。我见他们这副情形,心里更是被搅得七上八下的了,日暮时分,我便心里一横,拿了一把伞冲了出去,任凭母亲的哭喊都没有回头。我要在黄仁回家的路上等着他,我相信他会回来,我相信他需要我。
雨,丝毫没有因为我的等待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一个人在阴冷的长街冷巷中逆风而行,艰难地撑着已被风吹出一个大洞口的纸伞,也不顾已经湿透的衣裙,继续拖着及地的裙子,在大大小小的水坑里,举步维艰。
乌云泼墨般翻滚开来,将天空的颜色浸得更深了,雨势风势也随之愈来愈大,我扒开贴在脸上湿润的头发,继续借着依稀街道两旁人家屋里透出的光,朝那黝黑的深不见底的路口走去。我感到我的额头已经渐渐发热起来,意识也逐渐变得有些模糊,可是,我没有心情去理会这些,不见到黄仁,我是不会回去的。
忽然,我的眼前一阵发黑,只觉天旋地转,一不小心踩着了脚下的衣裙,瞬间将我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这一跤摔的可不轻,直将我在地上翻了几个滚。我浑身无力,实在是没有力气维持我的重心,这地上,石子沙子撕着我的衣裳,割着我的脸,一阵火辣辣的疼,让我瞬间清醒了过来。
有马蹄声、车轮碾转声慢慢逼近了,可是我还是没有力气将身体支撑起来,没有力气像个真正的戚夫人一样,堂堂正正的站起来,只能任凭它一步一步靠近,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会不会就这样在这个雨夜中意外死去?可是我还没有见到黄仁呀!
正这么想着,马车已经靠了过来,那马夫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举起一盏灯,刺痛了我的眼,随即,便见他背过身去,掀帘大叫:“老爷,老爷,是夫人,戚夫人!”
“老爷……”我忍不住低喃起来。
果然,黄宅踩着他那双玄色描金靴大步踏了出来,他先是撑了一把伞,提着灯,迟疑地靠近我,待看清我的脸后,便急急忙忙将我搂抱起来:“莎儿,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快,快扶着戚夫人上车。”
“老爷!”此刻我再也忍不住,趴在他的怀里大哭起来,不顾绾好的银发已经凌乱的看不出原先的样式,我揪着他的衣襟,含着泪,喋喋不休道:“老爷,南海已经起台风了是不是?你有没有事?莎儿真的好担心你啊……”
黄仁还是往常那般,神态自若地扶着我的头:“不哭不哭,我在海上摸爬了那么多年,这一点小小的风浪还是不足以对我造成威胁的。”
“可是,今天的风,真的好大呀!”我还是一个劲呜呜的哭。大概是第一次见我这般刹不住,黄仁一时间倒六神无主起来,他突然将我仔细打量了一番,惊诧地问我:“莎儿,你可是一个人跑出来的?”
一听这话,我那好不容易才消停一会的眼泪,一时间,又被逼了出来,不知怎的,我只觉着满腹委屈。黄仁,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是愿意为你去死的吗?小时候母亲那么教我,如今夏氏也那么教我,怎么现在,黄仁要以这样迟疑的语气问我?
见我这副模样,黄仁心里大概也是明白了,他哀叹般的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懊悔:“你不必这样的……你不值得……”
“为什么不值得?你便是黄宅的天,不止是我,换了前夫人,也一定会这么做的。”我握紧了他的手。
他像是被什么劈了一刀似的,怔怔地看着我:“前夫人……她……”
一旁的仆人见状,慌忙用胳膊推了我一下,我这才自知失言,立马低下了头。是呀,虽然那是黄仁年轻时候的事情了,可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听夏氏的意思,前夫人过世之后,就再无人提起了,今儿我无端地给翻了出来,且还是头一遭,黄仁当然会有些受不了。
见他沉默良久,神情恍惚,我忍不住抱着他的膝盖道:“老爷,对不起……”
“你说的没错,她曾经,也会……”黄仁彻底陷入了往日的回忆中,可还是一边扶着我的背:“她曾经,曾经也会……”他又问道:“莎儿,你会吃醋吗?”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
“当真?”黄仁皱着眉道。
我起身回答他:“莎儿嫁入了黄宅,便是老爷的人,定是事事以老爷为主。即使是前夫人还在世,莎儿也绝不敢有半点醋意。”
“真的?”黄仁的眼里,像是亮起了一束光,这光带着希望与赎罪的意思。
“真……真的。”我有些迟疑地回答道。凡事以夫为先,母亲和夏氏那么说,我却一直不知道对不对。看着黄仁的眼睛,不知怎地。对于这种将自己的命运完全托付于他人的答复,我忽然犹疑起来,哪怕是我最爱的黄仁。
黄仁舒了一口气,爽朗地笑了起来:“莎儿,你真的很好……”这会,他的眼里还添上了一些感激。
正当我摸不着头脑时,却被一声好听的吴侬软语点醒了:“黄大人。”
黄仁的身后,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她从黄仁身后众多的仆从中脱颖而出。
她不是黄宅的人。
黄仁却和她早已相熟了,他回头笑道:“莫姑娘,伤可好些了?”
黄仁此刻的表情,在娶我入黄宅的那天,是一样的。
我突然尝到了一丝醋味,没想到,我的心将自己方才的回答,否定的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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