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遗珠 第十六回

人鱼遗珠 第十六回

一切正如莫兰芳所言，徐相公下海，根本就是行不通的一件事。

徐父在世时，一直把徐相公当作读书人培养，只想着让他中举做官，好脱离这日日泛着鱼腥味的生活，可偏偏天不遂人愿，一次海上事故，夺走了徐父的生命，徐家没有了男人，只得靠着徐母织布过活，哪还有闲钱供徐相公继续读书？就这样，徐相公从小便从未随父下海学习过任何捕鱼技能，他所在海上消耗的，只不过是碌碌无为的光阴罢了。

可徐母不这么想，她陪着徐相公张罗着空空如也的渔网，总是有意无意地埋怨道：“这俗话说得好，娶错一房妻，害苦三代人，你瞧瞧这莫兰芳，持不了家，又不肯帮忙，净知道坐在家里吃闲饭！”

“娘，”徐相公道：“莫兰芳的家本就在海下，叫她帮忙，她是有难处的。”

“你还帮着她说话呢！”徐母一口啐道：“她倒是慈悲心肠，可是现在她上了岸嫁给了你，就是我们徐家的人，徐家断了生计，她好意思就这么白看着？她不忍心捕鱼，莫非，这地上的猎户，还要一个个不忍心去捕猎了？”

“娘，她之前不是帮着我们嘛……”徐相公的声音，明显没有之前响亮了：“是我们自己，砸了机子……”

“你还指望着我们卖布为生呐？啊？”徐母来了劲，冷笑着说：“早些年是你尚未娶亲，娘不得已才如此，可是现在，你都已经成家了，若还是跑去经商，我问你，你这读书人的脸到底还要不要？还要不要？啊？”

“好了，娘，别生气了。”徐相公一想到莫兰芳拒绝自己，这一天天又没捕着鱼，心里也确实不好受，心下也信着徐母说的是这个理，只是每日在两个女人之间夹击着，他也日日觉得苦闷。

“我告诉你，你趁早告诉她，徐家娶她，可不是让她吃闲饭的，她赶紧给想个办法……”

“姑姑，你们在说什么呢？”徐母正发着牢骚，却被一个女声给打断了，原来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来了。

这徐母见了娘家亲戚，喜得脸上都笑开了花：“哟，小翠，原来是你呀!”原来早些年间，便有媒人替小翠和这位徐相公说亲，这小翠家世不错，人也长得标致，徐相公也是大致满意的，可谁料，徐相公嫌她过于有小姐脾气了，长久相处，定是合不来，所以这门亲事便告吹了。后来，徐相公对莫兰芳一见倾心，小翠也嫁了人，双方一直都没有联系。近些日子，徐母略有耳闻，说是小翠新寡，她还不由惋惜了好一阵，徐相公那时只日日沉浸在和莫兰芳新婚热恋之中，并没有对此上心，今日一见，倒觉得小翠比之前显得更为消瘦些了，说话也显得更为客气，不比往日，总叫人觉得，她端着某些气焰。

这小翠寡居日子里也确实无聊，听说徐相公娶了个天仙似的来路神秘的妻子，她倒颇为有些好奇：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居然叫徐相公忘得了她呢？这么一想，她便迫不急地想要走动走动，好借此一探究竟。可是接近徐家门口这片海域时，她不免又有些胆怯了，她是新寡，着装不免也过于素雅了些，到时候叫莫兰芳直踩在了她头上可怎么办？便犹疑着徘徊，迟迟不肯前进。恰巧听见了徐母对她的连声抱怨，小翠这才冒了出来，给徐母一个惊喜。

徐母见了亲戚，心中多多少少得到了些许慰藉，连声要请她进屋喝茶，一路上还不免唠叨着对莫兰芳的不满，徐相公也不多言，只是一路跟着憨笑。

莫兰芳哪知道小翠和徐相公还有这样一层过往，只见家里来了客人，便也热情招待着，本来徐相公收网之时，天色就快要暗下来了，这黑夜里，莫兰芳也不放心小翠回去，便提议着让小翠住了下来，第一次的，徐母和她站在了一条线上，好说歹说留下了小翠。

徐相公与小翠打小认识之时，便一直以兄妹相称，小翠心高气傲，见莫兰芳竟是如此的娇媚动人，心中略有不平，总想着在什么地方好好压一压她，正好和徐母阔别已久，又是自己的亲戚，徐母便倒豆子似的将家里的境况告诉了小翠。小翠听了，连夜叫人回家拿了些银两来，硬是塞在了半推半就的徐母手中，徐母怎个不乐意！一连留了小翠好几天，小翠本就对徐相公余情未了，便以探亲的理由在徐家小住下来。

小翠一会儿给徐母送钱，一会儿又陪着徐相公下海捞鱼——她也是在海边长大的，从小跟着父亲耳濡目染，对这些事自然比窝在书堆里的徐相公强。当她拎着那墨绿色的渔网，罩着成堆的死鱼回到家时，莫兰芳总是胸口间不自觉涌上一阵呕意，嫌恶地跑开了，可她却是得意的笑着。就这样，徐母对小翠的赞誉一天比一天高了起来，有什么好的，也总是先分给她，徐相公也对小翠刮目相看，四人对坐在饭桌前，倒像他们三才是一家人似的。

莫兰芳争强好胜，这点和小翠倒颇为相似，不然她也不会跑到岩石上，以歌声惑人，也不会为了徐家而去赶制一件又一件华美的鲛峭。这天，她听着徐母还在饭桌上滔滔不绝对小翠极力地堆砌赞美之词，突然，将碗一放，冲到海边去了。

“这个兰芳，搞什么名堂？”徐母忍不住皱紧了眉。

徐相公也觉着她莫名奇妙，但还是起了身，决定跟去看看。小翠在徐家的日子里，却是一步也不愿离开徐相公的，一个劲“哥，哥！”地娇声叫着，跟在后头，徐母见桌前空无一人，将筷子用力一放，只得也跟着去了。

“莫兰芳，你在干什么？”徐相公找了她许久，终是在一处比较偏僻的海岸前找到她了。

夕阳西下，莫兰芳坐在海岸前，鱼尾还在接受着海水的洗涤，手上却多了一块金子，就如海上泛起的磷光一般耀眼。

“你这是？”徐相公问。

莫兰芳抚摸着还在流血的尾巴，默默地笑了。她犯了和黄夫人一样的错误。此刻的她，望着被人鱼血缓缓渗透成落日红的海岸，仿佛又看见了胜利的曙光。

人鱼遗珠 第十六回

讨得了徐母欢心一时，却讨不了一世，莫兰芳这等逆天之举，对自身元气大有损伤，可徐母哪听得了这些，只道是莫兰芳懂得致富之道，又不肯出手相助，不免更添一层怨意，日子久了，便时常在徐相公耳畔教唆着：“早知道，还是娶了小翠为好，这莫兰芳，到底是个外人！”徐相公与莫兰芳日夜相伴，也渐渐不再觉得，她有初见时那么惊为天人了，甚至，有时他还会想，当初是怎么迷了心窍，就把她带回来了呢？他的眼神，开始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小翠身上。

而莫兰芳偏偏不知徐家母子的这点心思，索性重新买了台梭机回来，重操旧业。终于，徐母忍不住了，她当着徐相公与小翠的面，对莫兰芳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是徐家八抬大轿亲自迎娶回来的，算不得什么明媒正娶，以后，你就是小，小翠就是大了。”随即，她又盖了一箱子珍稀的鲛纱——那全是莫兰芳织出来的，唤了徐相公来：“明天你就带着它们上门提亲去。”

可那小翠哪是这一箱子鲛纱就可以打发的，媒人传了话来，暗示着聘礼不够，徐母又不愿就此算了，只得叫徐相公找莫兰芳去，只要她愿意帮这个忙，即使是个妾，徐家也一定将她以妻相待。莫兰芳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听了徐母的话便已经寒了心，宁愿徐相公给她一纸休书也不想委屈自己，这些天里，不过是还抱着些幻想，希望徐相公早点良心发现罢了，谁料，却等来他这么一句。

莫兰芳执意不肯，只换了当日跟徐相公上岸的那件七色鲛纱，便要回到海下狮城去。这时，小翠硬闯了进来，她早已在门外探听多时，家里觉得这么点聘礼实在抬不上门面，而莫兰芳又不肯松口，她感到心急如焚，道：“莫兰芳，你可不要不识好歹，现在除了徐家，没有人知道你究竟是个怎样的怪物，仔细着我们把你抓到衙门去！但你若是愿意慷慨解囊，徐家也不是那么不好说话的。”

“是了。”徐相公附和道：“有古书记载，鲛人擅于以音惑凡人，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是被一阵奇异的歌声迷惑了，说不定，村里那些枉死的男子，都是你干的！”

莫兰芳开始心虚起来，小翠以为是她害怕，眼睛直溜向莫兰芳的双腿，她索性拿出了刀子：“莫兰芳，你说，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们来？”

莫兰芳见徐相公只是冷眼看着，不免更加气恼，她毫不示弱地回嘴：“我身上的东西，谁也别想剜了去。”

“呵！那可由不得你！”小翠狞笑着，提着刀劈手便朝着莫兰芳刺去，竟一刀刺在了墙壁上，原来莫兰芳眼疾手快，早就巧妙地躲开来，她抬腿便朝门口跑去，还没跑上几步，徐相公便从后背抱住了她，嘴里净是虚情假意：“兰芳，兰芳，你听我说，现在无论怎么样吃亏的都是你，倒不如先冷静下来，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好好谈谈？”莫兰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和你还有什么好谈的。”

“只要你答应我们，这一切我们都当作没有发生，你还是我的妻子，我的正房妻子，这样可好？”

“好，好什么好？”莫兰芳红了眼，这一声竟是喊了出来：“你以为做你们徐家的妻子，是一件多么稀罕的事情，是不是？凭什么，我要拿命去换取你的真心，去喂饱你那贪心的老母亲？”

“你什么都由着她，何曾为我着想过？凭什么我就活该在你家受罪，我说，我要离开，你听不懂吗！”她不甘地回头，想要质问他，质问这个第一眼，她便爱上的男子，谁料，却看到那本该在小翠手中的明晃晃的刀片，此刻却稳稳当当被徐相公握紧，正对准了她，从天刺下，她一闪躲，那块小刀偏不偏不倚插进了她的锁骨。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众人只知鲛人的血肉可以救人，却不知，它们也是可以杀人的。

莫兰芳被彻底激怒了，往日的浓情蜜意，顷刻间，均化成了锁骨下流淌的血水，她的眼睛，犹如怨灵般盯紧了眼前二人，逼得徐相公和小翠不得不倒退了几步，小翠更是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她颤抖着继续嘴硬道：“莫兰芳，你不要过来……我告诉你……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

“是啊，小小的开始……”莫兰芳勾起朱唇，接过小翠的话。倏忽一下，便扑上前去，咬住了徐相公的脖子：“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她的牙齿每到一处，徐相公的皮肤便开始发绿发紫：“不要害怕，这只是开始而已……”她居然开始狂笑起来，不顾徐相公发疯似的求饶，就这么当着小翠的面，一口一口，将他活生生咬死了！

“没错，那些枉死的灵魂，都是因为我……”莫兰芳还在继续说着：“你便是他们找来报复我的，对不对……”

“海魂的传说终究是不可信的……”等到徐相公慢慢断了气，莫兰芳才搂着怀里逐渐变成猪肝色的身体，抬起了头。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小翠吓得躲在了墙角，乌发乱蓬，俨然成了一个疯子：“我放你走，我放你走，我不要金子了，我不要金子了……我求你不要杀我……”徐母不明就里，听到小翠的喊叫，走进屋来，却看见了这么令她永生难忘的一幕，也惊叫着跌坐在地上：“你……你……你这个怪物……”

莫兰芳失神地笑了，她最后望了这间熟悉的屋子一眼，便撒腿逃了出来，跃入了海中，耳边还依稀传来了徐屋里，两个女人的哭喊声……

海下的时间，永远都是那样凝固着，静止的。

她顾不得眼角涓涓涌出的珍珠，只是一个劲向南游去，似乎一直这么游着，游着，总有一天，会将这罪恶洗清，将这记忆抹去一般。可是纵然记忆抹去了，发生的一切却永远停留在那，再也不会改变，所谓的失忆，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也不知道游了多久，或许根本就没有多少时日，可她却觉得像过了几千几万年。她在陆地上生活的太久了，又加上自损元气，对海底的一切，都有些陌生了。

于是，那日她便钻进了黄仁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