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的九云梦

文/桉宇树

一

妈妈说我小时候最喜欢她做的茶花枕了。那茶花枕缝制得极好，有茶花香味，我总是喜欢抱着它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不枕茶花枕了，甚至任何枕头都不枕了。

我将双手弯曲靠在后脑勺上，就这样做成了一个最简易的枕头。妈妈说这样不痛么，我笑笑这才是最踏实舒服的枕头。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恐惧身边的一切，对身边的人缺乏善意，更是缺乏安全感。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是在我最该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青春期，我一不小心睡着了。也许是一场接着一场的考试失利。我一心想着该怎么逃避这一切，逃离这场青春所有的劫难。那时候总是会做噩梦，梦见自己所处的一切却又无能为力。厌恶学校整齐划一充满机械般的跑步声音，厌恶学校死气沉沉的教学楼，厌恶学校没有生气的绿化带。

然后就开始了这段漫长而又孤独的旅程。

我记得第一次对生命有一种无力感是在爸爸来学校那一天。我们站在学校天台上，风很大，冬日的阳光令人目眩，而我倔强的不肯说一句话。当我匆忙从教室奔赴到操场，再从操场绕道天台上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你考那么一点分，以后怎么办？那一刻我蒙了，耳朵里全是这句悲伤且不带任何分说的话。原来他从家里千里迢迢赶来，我中途从课堂跑去见他。等待彼此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然后有一股温热的东西从我眼眶流出，而后他拍拍我的肩力不从心说了很多，不过说什么也记不清了。那一天，我一个人坐在天台上吹了整整一晚上的风。这一幕牢牢的定格在我的高中时代，而后我的青春开始沉睡不醒。

“你考那么一点分，以后该怎么办？”我一直不知道他口中的“以后”指的是什么，是担心我高中三年该怎么苟延残喘地度过，还是觉得我的未来一片灰暗。

二

在这个多雨的江南，我没有看见曾经无比熟悉的微风，窗户的夜空没有流星也没有月亮，有的只是深沉的黑夜。

我记得高一还没有文理分科的时候，教室窗户可以望到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两只羊。我还记得每到下课的时候，我们总会趴在窗户上看。像是在寻找一个压抑的出口……我记得班主任进班的时候，他没有说任何反对的话，只是微笑着看着我们，有时也安静着陪我们看会窗户，我很喜欢这样一位老师。这样一段时间持续了好久好久，好像到了分班后两只羊才不见踪迹。

我还记得，一只是黑羊，一只是白羊。它们每天风雨无阻地待在那片空地上，安静的啃草，悠闲地散步。只是我一直觉得是那两只羊陪我度过了很长很长的时光，仿佛在它身上找到了一些力量，然后有勇气继续看很多风景。

文理分科以后，我便俞发沉默，固执得无可救药的拒绝所有人的善意。终日把自己打扮得忙忙碌碌，疲于奔命，终又徒劳无功不知所措。后来和同学说起，都说这是我最拼命的一段时光。而我却不可否认，那些青春里的倔强与感伤，曾让我变得有些固执。而那些固执，却不知不觉变成另一种偏执。

“明天早上读背两篇英语作文，上午第二节课如果语文不考试，前20分钟记单词，后面时间做完形。再有时间看错题。”翻看那时候的便签，忽然脑海中浮现自己笔奋笔疾书的场景。我常常想起那一幕，想起有一个人在荒芜的岁月里虔诚地紧握着一只笔，像紧握着自己的命运。

日后想起曾经为什么伤痕累累那么疲惫，大概，读书已经花光了我一生的力气了吧。

高二的某个黄昏，我坐在教室里，忽然听到窗外飘来若有若无的歌声。那声音像是从天空飘来，很空灵。那种惊奇与欣喜和半夜看见寝室飞进一只萤火虫是一样的。那声音我听过很多次只是仍叫不出它的名字。里夹杂着风，夹杂着期许，夹杂着自由，我在里面慢慢融化。

有一次星期六晚上，一位理科老师到我们文科班来看新闻，说是来沾沾文气。很奇怪，那么轻巧的一句话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

听妈妈说，小时候，我和哥哥摔了几担碗，从来不会在椅子上坐下超过三分钟……我一直觉得那时候自己绝对是有多动症。可是现在可以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一天，喜欢静，怕闹。是不是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动静悲欢的总和都是一样的，不然反差怎么那么大呢。

学校的四月天是超级美的，漂亮的梧桐树，不多不少的云杉，清澈的天空和云朵，只是这样的时光一闪而过。

我总是能想起学校漂亮的香樟树，想到那时候所有人都大口大口喘气的模样，想起那些破碎的月光。记忆里，头顶上一半是月光一半是日光，一半是星星一半是太阳，一半苏醒一半沉睡。也许正是那些破碎的东西，才刻成青春完整的模样。

三

“出题人都是人精啊！”现在想起高三政治老师的感叹不免唏嘘不已。还记得那时政治老师进班的情形，方圆几里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嘈杂的教室立马就会安静下来，那种骨子里自带的强大气场和威慑力是不言而喻的，现在回想起仍觉得荡气回肠。

他说过很多话我都忘记了，倒是还记得这一句:高考是一门充满遗憾的艺术。

应该多少会觉得有一些遗憾，对吧。

那时候，大晚上自己一个人开着台灯蒙在被窝里背政治，背到昏昏欲睡……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所谓的光辉岁月。但是每当现在想起，总觉得感慨万分。

高二期末的时候换寝室，换到高三的女寝去。有一天晾衣服的时候在洗手池的墙边上看到几个用铅笔刻的字:哪怕千万人阻挡，你也不能绝望。忽然鼻子一酸，想起好多好多事来。

原来，我们都是孤儿，生来孤独，生来倔强。

印象中每次想哭的时候，就会跑去阳台上吹风，仰着头那一刻会觉得天空好大好大……撑不住的时候，就关上屋子一个人靠在墙角上，一直觉得这是最舒服踏实的姿势。

那个冬天，下了很多很多场雪。放假的时候我挤进人群，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温热的风刮过我的耳面，那么多人，人来人往。当我站在嘈杂的人群中忽然抬起头，听到风和海的声音，单薄的衣衫吹起，有笑容盛放……忽然听到了什么，好像是张一诺吉他版的《天空之城》吉他心语……那一瞬间，突然会泪流满面。抬头，一只狗摇晃着尾巴睡在太阳底下。

那时候，自己过得异常充实而又异常不快乐。脾气坏得像头牛。因不想跑操和教导主任起了争执，拒不认错。

人是越长大越慈悲的。

小时候老是被爸爸揍，可是那一天当我和年级教导主任顶嘴被通知叫家长时，印象中那一次爸爸什么也没说，安静的领我回家。然后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看电视，拖地，晚上睡觉前也是哼两首小曲，一如平常。

第二天爸爸又送我去学校，走到校门口时听他轻描淡写的说:“不管长大以后你是个人还是个人物，都要做好一个人，做一个好人。”记忆中那一次我仰着头，然后天空下了很多很多场雪。

我记得高三的时候，提前下了一场大雪。对于南方孩子而言，雪是稀奇又漂亮。透过窗外，我看见雪地中的工人，他像是天地间被遗弃的人。在冰天雪地里，他弯腰，起身，风雪作纱衣。同桌打趣道，还不好好读书，不然长大后你就成了他。我笑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们都一样。后来天空放晴了，风很温柔。只是，这一刻你是否感觉到————

你还是那个寂寞天地里的孤儿。

谁不是呢？

四

高考前夕，天气闷热起来。教室里开始洒满了花露水的味道，寝室里燃起了蚊香，恍惚间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坐在家门口大石狮子上舔冰棒的年纪。那个夏天是蚊香迷迷糊糊的味道，是一瓶六神花露水的味道，刺鼻又很好闻，香香的，一瞬间恍在孩童时。

又想起了很多很多个这样的夏天，它们都离不开这几个字眼。花露水，竹床，星空，打赤脚，萤火虫，爷爷的蒲扇，当然还有无穷无尽的蚊子。屋外头火辣辣的，屋里头凉嗖嗖的，心里头乱糟糟的。趴在小竹床上，翻着姐姐的小人书，头顶上哗哗吹着风扇。打个哈欠，盖上厚被子，小脚丫又踢开。妈妈进屋里头，赶紧钻进被窝里，抱着茶花枕，美滋滋睡上一觉。

是不是人在悲伤时总容易想起那些美好的时刻？

在兵荒马乱的周末晚自习上，在熄灯的宿舍里，在深不可测的天地间……埋头做着功课做着世间荣辱。那些执念，那些旧时光，一晃就过去了。

我还记得，那个夏天，我交上英语卷子，然后安静的走出去。曾经那种空气里都充满了挫败感深深困扰了我。那时候我就一直在问自己:高考完后你会站在世界哪一个角落，当6月8号5点你从教室走出来脸上会是表情？我一直都希望答案不要那么令人难过。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进这所封闭是学校的时候，广播上放的是黄家驹的《光辉岁月》，“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总是能想起那时朝气蓬勃的模样。

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学校广播放的还是黄家驹的《光辉水月》。“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一句总是很想哭。

只是，擦干眼泪，面带微笑，扬着头干干净净走出去，就像三年前我踏进来时一样。

他们挥挥手，再见，青春。而我知道属于我的青春才开始苏醒，所有的万劫不复渐渐远去。

五

那天晚上我决定一个人去杭州。

火车巨大的轰鸣声，数不尽的满天繁星，远处灯火阑珊。仿佛穿过山川湖海，醉人的夏天，树与微风，数不尽的长夜，道不尽的梦，鲜衣怒马，天涯海角。

那一刻，世界很小，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安静地喜怒哀乐，可以一个人穿过山川湖海，可以在人群中站成一棵悲伤的树。

我晚上听着安静不得了的《风居住的街道》，间隙间听到七月的风在起舞，以及江南细细的雨。我的心也下了雨，还好我曾经拥有那些热泪盈眶的青春。我是不是该感谢那段隐忍的青春，教会我有些东西哪怕是把唇齿咬破你也得不到。

晚上我一个人在江滩晃荡，和卖盗版碟的大叔聊天，听在墙上刻下“小川是个大笨蛋”的小男孩哭泣，最后和一群陌生得朋友一起在西湖旁坐了一宿。第二天在一家小饭馆里做兼职，报酬就是管我一天的吃住。而我要做的就是招待来吃喝的顾客。老板娘说你是大学生有文化，好交谈。我笑嘻嘻点头，方才想起刚才老板娘问我这次高考大概能考多少，我没心没肺说哎呀这次不得了只能考700分左右啦，大概就是左手清华右手北大。说完我们两都哈哈大笑。

我想起有一天坐在电影院前，电影闭幕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的陌生人忽然眼泪哗啦啦地掉了下来。字幕里说，愿所有心酸都能当作笑谈。我看见旁边的观众站起身那一刻潸然泪下，又用手飞快抹过眼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然后我将“愿所有心酸都能当作笑谈”这句话用电脑做成卡通字贴在饭店墙上。

过了几天一个上这小饭店吃饭的小姑娘见了后眼泪哗啦啦地掉，饭也没吃就扑在桌上掉了一上午眼泪。老板娘瞧瞧问我说这是怎么了，我说估计是失恋了，老板娘说估计是高考考砸了。然后老板娘免费给那姑娘熬了一锅鱼汤，然后那姑娘说完谢谢又哭了一下午。

我记得我在那家店一共干了整整一个月，遇见各种各样的人。我和他们聊天，仿佛每次都在不同的世界穿行。其实在那年的最后一个夏天，我如释重负去走近这个世界，这是我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是我竟没有半点恐惧。我一个人还去森林公园，看见很多漂亮的树，还撞见了小学同学。最重要的是我的内心慢慢柔软起来。

七瑾年在《被窝是青春的坟墓》说:““之行，如果有一天我们要霪没在人潮中，庸碌一生，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努力活得丰盛。”

当我在杭州图书室的角落里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或许我们都是那个之行，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生命的出口，却都没有让自己活得丰盛。只是那一刻一直被悲伤迷茫环绕的心脏仿佛打开了一个突破口，我看见眼泪泄了出来，像猝不及防的洪水。那三年，我浑浑噩噩的生活在一种混沌的虚无当中。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看不清前方的路。

我又回忆起那段时光。我清晰的记得那些不眠又不醒的日子，像是一场沉睡的青春，灰暗又斑斓，凌乱又美好，隐隐又有些疼痛。在经历了那场灰暗的战役之后，忽然感受到自己那时的偏执与卑微。那个对考试有着深深厌恶的孩子，那些明明灭灭的风景，那些轰轰烈烈的时光，终将一去不复返。我开始学着追悼它们，并试图为它们重新安葬一次，树一尊华丽的墓碑。

年岁里朝生暮死的悲喜，我一直都唯唯诺诺地记得。我常常悔恨，为什么当时的自己会那么悲伤，觉得孤立无援，深深充满挫败感。可是又深知当身临其境的时候那种内心的不甘与苦楚是真实而切肤的，会听到从心底发出的轰轰烈烈的时光断裂的声音。

曾经那种对生命的无力感持续了很久，深深的屈辱与挫败使我不堪重负。我需要有个人来拯救我。只是后来我发现那个人是我自己。

六

后来的我，开始一个人上路。

独行的日子里，认识了一个和我同年同月生的男生，他高考时突发肾结石发挥失常。我们是有截然不同的性格，他活泼外向乐观开朗，我安静许多。在那段万劫不复更加艰难的青春里，他总可以光芒万丈，宛如一个不触疾苦不染伤痛的童话。

那种骄傲，和青春小说中嘴角上扬，卓尔不群，喜欢插着口袋无关。那是平和的，舒服的，恰到好处的自负，旁人怎么也学不会。

只是至今还能想起这样一个场景。在路边，一个男孩轻吻他的爸爸是在他离开的最后一刻，这是男孩曾在图画书上看到过的场景。我脑海中所能想象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情形，而后在火葬场上唯独他一个人没有流眼泪。

在大雪纷飞的雪夜里，他就这样安静的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而他对我说这些往事的时候，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不露半点悲伤。

突然雪地上，有个小男孩牵着一个男人的手喊着爸爸，然后我就看到他将脸撇向一旁，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忽而想起去年我们坐在一起唱k，有人唱《父亲》这首歌时坐在我身旁的他会忍不住颤抖。

看到他潸然泪下那一瞬间，我几乎在他身上看到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他和我相似，比常人敏感，经历过不一般的疼痛，只是依然笑容绽放。所以很庆幸，他没有活成另一种模样，也很庆幸，他让我看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努力让自己活得丰盛美好。

忽然明白，除了生死，其他的都是小事。哪怕对生命依然充满无力感。

这一生中，我们都会化为一场雪人。在荒芜人烟的地方，在寂寞的天地里，一个人独自浴雪，披风，淋雨，朝阳……独自承受着这一切。后来，我们所有的坚守和忍耐，就像所有残酷又苍白的故事一样，换来几乎相似不相同的结局。

起风了，下雪了，雪停了，天晴了，起风了......你说，这人生是不是一场周而复始的循环？所幸的是最终我们都等到了一个结局，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我知道，生命中有些大雪落在我们身上就再也不会融化，悄然无息，如影随形，冰冷彻骨。而我们要做的是变成一束光，悄然无声将其慢慢融化，消去内心的冰棱，变得更加美好。

后来，看过很多雪景。只是走在大雪纷飞的田天地里，不再是孤身一人。

多年后，我会回忆起那些破碎的时光，然后笑出声来。我也会安静的枕一个别人递给我的枕头。我也会安静地和路上一个陌生人对话。如果不是经历过那些生命的沉重，生活中种种轻薄的细节，不会如此轻易打动粗糙人心。

朝鲜作家金万重《九云梦》讲述了八个女人和一个男人间扑朔迷离的爱情故事。书中，主人公杨少游对一位女子说:你是一片荒原，我必使你盛开芬芳。

我们都生活在荒原里，却努力让自己盛放。在枕边的九云梦里，我看见未来的自己，我看见在冰天雪地上有一个倔强的人他的眼睛的雾气开始慢慢散掉，然后笑容盛放。

哪怕岁月跌途，哪怕一生落下的雪我们不是全部看得见，我们终究成为了枕上云梦者，舒服安枕每一个旅途的梦，踏实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