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那座古镇。不仅仅因为它的风景,也因为那位阿姨。
一开始我对她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她每天会进屋子帮我们打扫清洁,只要她来过以后,地面就会焕然一新。
第一次跟她说话是在我很忙的一个时刻,我飞快地从走廊里穿过,一个尖尖的声音从旁边的房间传来,她叫住了我。
我停下来,有些诧异怎么我们刚来她就能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
她拿着拖把,神秘兮兮地走到我面前:“我问你一下。”
“什么?”我急着去办事,赶紧说。
“昨晚来的那个女孩儿是做什么的?”她似乎非常好奇。
“昨晚来的……谁啊?”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是那个个子高高的,头发卷卷的。”她比划着。
哦,她说的雷京啊。“她这次拍纪录片的。”我说,然后转身想走。
“她以前做什么工作的?”阿姨又问。
“嗯……老师。”
“什么老师?
哇,这个阿姨还真是八卦啊。“大学老师。”我回答说。
“什么大学?教什么的?”
我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个阿姨到底想要干嘛。
“是不是艺术类的大学?”她又继续问了起来。
我点点头。
顷刻间,她的脸上流露出仰慕的神情来。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我就是问问。她教什么的?”
“你为什么问她啊?”
“我还以为她是演员……”她又倾慕地笑起来,“个子高高的……”
我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心里嘀咕道:个子高就是演员吗?
第二天,张兄来我们房间,说起这位阿姨的时候乐得不行,原来,阿姨在他刚来时就打听到了他是副导演,专门管演员的,于是赶紧让他给签了个名,说指不定他以后会出名,然后又拜托他给她安排个群众演员的角色,并且在每次碰到他时都会叮咛此事。
几天之后我从外面看景回来,吓吓和车姐正在屋里感慨,说是刚才阿姨来打扫清洁的时候,和她们聊了好一会儿,全部说的是娱乐圈的逸闻趣事,甚至连张柏芝谢霆锋的家事貌似都一清二楚。吓吓狂叹太神奇了,生活在这么偏远古老的小镇里,这位阿姨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啊?
第二天她又来打扫我们屋子,我终于彻底地见识到了她的八卦聊侃神功,从我有没有男朋友一直问到我在北京的房租,从吓吓的工作一直问到了她男朋友的性格,从车姐的年龄一直问到了她家的存款……说真的,那时,我真的已经不太喜欢这位阿姨了,她怎么那么想知道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呢?
但是,在她八卦完之后,她会给我们送上祝福,她会对我说“你以后的男朋友一定会很爱你的,”会对吓吓说“你以后肯定会功成名就的,”会对车姐说“你以后肯定会更有钱的”……
不管怎么样,比起另一个人来,她怎么都不会让我们觉得讨厌。那个人,就是她的老公,这家旅店的老板。
我们习惯叫他“老板”,但是却亲切地叫她“阿姨”;他总是一副跟人有深仇大恨似的表情,阿姨却总是笑得两眼弯弯像月牙;他经常骂骂咧咧地说我们用了太多的热水,阿姨却偷偷地拿私房钱给我们买来新的热水瓶;当我们抱怨他连根晾衣绳都不肯给拉的时候,阿姨已经帮大家把剩下的衣服都洗好了;每次我把热水瓶提到他们房间里时,他都躺在床上冷眼抱怨我又害他烧热水了,阿姨却很不好意思地对我说谢谢。后来我问她为什么老跟我说谢谢,她说这原本就应该是她来做的……尽管很讨厌那个老板,并且一见到他就有些心理障碍地想要绕道走,但是从常理来说,我似乎更能理解他的做事风格,无商不奸嘛,对待顾客,生意人大多不都是这样能抠就抠能省就省吗?我不明白的是,同为一家人,为什么阿姨和他那么不一样。
这个疑问,在几天之后似乎得到了一个解答。事情源于用水的问题,我们剧组住的这些房间里很多不仅没有热水,有的甚至连冷水都没有。据说一天早晨,录音师在大号之后不得已提了两瓶开水把便便给冲走了,老板得知之后不仅不为自己设施不全服务不周感到羞愧,反而大发雷霆骂人家把开水用来冲厕所。阿姨和老板终于吵了起来,吵完后她跑到超市去买了很多热水瓶,拼命地给我们烧开水。那天来我们屋打扫卫生时,她不住地摇头感慨,说她家老头子太坏了,心太狠了,但她却无能为力,说话算不了数,买热水瓶都只能背着他偷偷买……车姐安慰她说,您人真是太好了,会有好报的,以后生意一定会兴隆的!阿姨黯然地垂下头,一边拖地一边说:“生意兴隆也和我没有关系,这里挣的钱都是他的,他一分都不会给我。”
“为什么?”我惊讶万分。
“就是不给啊……我就跟他的保姆一样,做饭洗衣,打扫所有房间的卫生。他自己什么事都不做……”
我和车姐都张大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将心比心,”阿姨突然说,“你们也不容易啊,大老远地跑来拍戏,每天睡那么少的觉。这么冷的天连个热水澡都洗不上,多烧点开水又怎么了?好几个人住一个房间,肯定要用几瓶热水啊。唉……那个死老头子,心怎么那么黑啊?!照这样下去,以后谁还会来住他的店啊……”
说完,她又黯然地垂下头。
房间里一片寂静……
“阿姨,”我叫她,她抬起头来,“你真好!”我说,“……以后如果再来这儿拍戏,我们肯定还来你们这儿住!你们生意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她笑了起来,继续认认真真地拖着地……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我们就快离开这个古镇转场去市区了。有一天晚上,张兄来我们房间闲聊,说起阿姨的时候他很遗憾:“本来明天下午给她安排了一个角色,但是导演又临时改主意了,换人了……唉……我答应过阿姨的,这下可怎么办啊,这边的戏马上就要完了……”我们这才发现,阿姨已经有两天没来了。
第二天下午,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突然出现了。
她烫了一个卷卷的新发型,一脸灿烂的笑容。
“我这头发怎么样?”她拿着扫帚,喜滋滋地问我,“我昨天专门进城烫的。”
“阿姨……你……”我支支吾吾,“你不会是为了演那个群众演员专门去烫的头吧?”
她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对啊,怎么了?”
“啊?……”我有点儿傻了。
“阿姨,你这头烫得真好!”吓吓在我身后抢先说道。
阿姨喜滋滋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当然不是为了这个去烫的咯!”
“啊?那是为了什么?”我高兴起来。
“秘密!”她嘻嘻地笑着。
因为还有一大堆事要做,我们都各自对着自己的电脑,阿姨一边扫地一边有些无聊地自言自语说着话。后来,她看我起身开始装订通告单,觉得我似乎有时间跟她聊天了,于是凑到我跟前来和我说话。
“听说你们快走了?”她问。
“嗯,只剩几天了……拍得快的话,三天之后就走了……”
“哦……”她的脸上是很明显的惆怅。
“阿姨,其实我们也很舍不得走……”这是我的心里话。
她无言地笑起来。
“你们来这儿我真是高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你们是我们店里的第一批客人。”
“真的?那太好了!”我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她,“你们以后生意肯定会很好的!”
“那也跟我没关系啊……”她黯然地说。
我沉默了片刻。“老板他以后再不做事,你也别做了!”
阿姨苦笑了一下。“这一辈子都这样,他从来不做事,就拿我当个保姆。”
“那你以前喜欢他什么啊?你们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啊?”
“是算命结婚的……”
“啊?”
“很早的时候,他家来我家里提过亲,那时候我们嫌他家穷,没接受他们。后来他去当兵了,我也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家。过了几年,他又回来了,又来我家提亲。我妈找人给我算命,算命先生说我命中注定会嫁一个杀回马枪的人,所以我们就结婚了……”
“那你们互相喜欢对方吗?”
阿姨摇摇头。“一点都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结婚呢?”我捶胸顿足。车姐也被我们的谈话吸引了,转过身来看着阿姨。
“当时也没有别人啊,没有其他合适的人啊……”
“那也不能就这样结婚了呀!”我着急地说。
“现在看来确实是错的……”阿姨说,“他后来在外面乱搞,他那个相好的还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
“啊?……”
阿姨越说越激动。“最早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们的事。那个女的是他单位的临时工,因为我爸爸手里有点权力,他还让我去找我爸爸,帮忙把那女的转成正式的。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事,跟个傻子似的,还去帮那女的到处找关系,后来终于帮她转正了……唉……他们真是把我玩得团团转啊!……”
我和车姐同情地看着阿姨。“那怎么不和他离婚呢?”
“一个家还是需要一个男的啊,比如说小偷来了的时候,没个男的怎么办?而且他不同意离婚啊,因为我能在家里帮他做事,他自己就是请保姆也请不到像我这样不拿一分钱的……家里的日常花销都是用的我的工资……老天有眼啊,后来那个女的一家老老小小都因为煤气中毒死了……”
“啊……”这事儿听起来就像是一出戏,“那那个女的呢?”
“她自己改嫁了,最后也没和我们家老头子好……但是我家老头子后来又跟另外的人好了,总之他就是一个很恶毒的人,”阿姨咬牙切齿地说,“每次我说要走的时候,他都来掐我脖子!就这样!”阿姨用双手比划着,激动得满脸通红。
……
我和车姐听得目瞪口呆。这真的是我亲耳听到的故事吗?
以前,我总觉得阿姨有时候有点儿烦,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爱和人说话,逮着谁就跟谁说,而且能说上一大堆……现在,我想我是明白了……
“对了,”阿姨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面带笑意起来,“我想去北京。北京有没有那种只租两三个月的房子?”
“啊?为什么?”我回过神来。
“我想去北京看看,一个人去玩一玩。我还想找个守大学生宿舍的工作,这样我就能把自己的饭钱解决了,还能去很多景点看一看啊,北海公园、颐和园、圆明园……现在不是还有鸟巢吗……”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离开古镇的那天清晨,我竟然还有些羡慕吓吓,因为我是第一批离开,时间很紧迫,而她们能晚一个小时走,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足够和阿姨告告别了。
把行李箱搬上车后,我突然听到了一阵美妙的歌声,一开始还以为是剧组里的人在唱,后来回过头一看,竟然是阿姨!她站在二楼一个角落里,一边用抹布擦窗户一边高歌着,歌声异常的婉转动听。她背对着我们,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那一刻我心里的感受,似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司机按着喇叭催促我们走了,我又回头看了看阿姨的背影,默然地离开了……
在市区的宾馆安顿好后,我们就马不停蹄地出去看景了。晚上我从外面回来,去车姐的屋里找她拿东西,敲门声过后门打开了,出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阿姨。
我惊呆了。“阿姨,你怎么来了?”
“我跟你们一起过来,我来给你们做饭。”她笑嘻嘻地说。
我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从那之后,基本上每次我去拍摄现场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帮忙给大家打饭抬东西什么的。有好几次都听见旁人窃窃私语地议论,这个阿姨真是奇怪,每天来这儿干嘛啊?剧组又不给她钱……
时光飞逝,转眼间戏就要杀青了。倒数第二天,是一场在水库边上的戏。寒风凛冽,每个人都冻得缩成了一团。突然我看见阿姨远远地走了过来。
她拿着一支笔和一个小本子。“你们想要在古镇买玫瑰蜜啊什么的,赶紧告诉我。我明天上午要回去一趟,下午去甲秀楼找你们,把东西给你们带过来。”
因为时间一直很紧迫,之前大家基本上没空在镇里逛街买东西,所以霎时间阿姨的身旁聚拢来好多人,纷纷让阿姨帮忙买古镇的特产。那会儿在镇里的时候,我路过一家专门卖巫毒娃娃的小店,正想挑几个带回去送给好朋友,不巧突然接到制片主任的电话,有急事匆忙地离开了,没想到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去买了。那家店很小,不知道阿姨能不能帮我买到,于是我画了一张地图,标上了那家小店的位置,然后凭记忆把我想要的两个巫毒娃娃的样子也画了出来。这两个娃娃我准备送给我最好的两位男性朋友,因为买不到别的适合他们的东西,所以最后还是觉得巫毒娃娃不错。
在把这张纸递给阿姨的时候,虽然我满怀期待,但也知道希望不大,阿姨毕竟年龄挺大了,这些小玩意儿她可能不大懂,那家小店又不好找。
“阿姨,试一试就行了,买不到也没关系。”
阿姨点点头,很认真地把那张纸折起来,夹在她的小本子里……
第二天,也是我们拍戏的最后一天了。拍摄中途休息时,阿姨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走了过来,她的周围一下子又聚满了人。她高兴地从包里把给大家买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取出来,玫瑰蜜、木槌酥、茶叶……我眼巴巴地看着,等着,不知道她有没有帮我买到我想要的,不过看样子是没戏了……等大家把钱都给她后,她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
“你的那个什么小娃娃我也买到了。”
我睁大了眼睛,高兴地喘不过起来。“真的?”
她从包里掏出了两个小口袋,我接过来一看,果然就是我想要的那两个。周围的朋友都抢过来争相看起来,一边看一边说我买贵了,out了,说这玩意儿西单好几年前就卖过了……
我不管,我就是很高兴,真是太感谢阿姨了!
“你画的左边这个拿了个扫帚,但是不是穿条纹衣服的,”阿姨很认真地解释说,“你画的右边这个拿了一把剑,但是他那里没有戴帽子的,所以我就只能买这两个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这样已经很好了,谢谢你阿姨!”
她看着我的样子,也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中午吃饭时,我站在阿姨旁边。
她突然问我:“你说我要是过段时间去北京,能租到房子吗?”
“应该可以吧……怎么了?快过年了你去北京干嘛?”
“去玩玩啊。”
“一个人在北京过年?”我睁大了眼睛。
她点点头。
“啊?……一个人怎么过年啊……”
她淡然地笑了笑:“早就习惯一个人了啊……”
我看着她那挂满银丝的两鬓,默然无语……
两天之后,我去各部门的房间回收东西,在走廊里不经意的一瞥,看见阿姨一会儿在这个人的屋子里说说话,一会儿在那个人的屋子里说说话,我心里突然觉得有些难过起来,突然间很希望我们的剧组永远不要解散……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副画面,那天在水库,所有人在阿姨那里登记完后,又开始为拍摄忙碌起来。阿姨一个人远远地坐在草坪上,静静地看着他们。寒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乱,但她似乎浑然不觉……
在宽阔的天地之间,她的背影看起来是那样的孤单……
那时候的她会在想些什么呢?眼前的这些年轻人忙忙碌碌地拍着所谓的“戏”,而真正的戏又是什么呢?生活的残酷就像这凛冽的寒风一样,而你们又知道多少呢?……
辛苦繁忙的剧组生活终于结束了。离开宾馆的那天清晨,把行李箱放进车里的那一刻,我却丝毫也感受不到那种之前设想过的如释重负的感觉……关上车门,我突然看见阿姨背着那个比她的身子大很多的背包,有些茫然地从宾馆门口走出来。
车很快地开走了,我扭头从车窗里看着阿姨。也许这一次,真的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了……
我怅然地转过头,问旁边的人:“你知道不知道张导有没有给阿姨安排过角色啊?”
“嗯,好像在甲秀楼的那天安排过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嘴角终于向上翘了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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