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

作者: 空格袖 | 来源:发表于2021-05-30 21:59 被阅读0次

                      阿六的时代

          生活中,所有的故事和事故,都没有预约,无法彩排,每一场都是现场直播。有的云淡风轻,有的则会烙下深深的印记。

        阿六在家里排行老六,大家就叫她阿六。也许农村里大人们都太忙了,忙于带孩子,忙于生计,根本无暇要来记住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孩的名字。 她底下还有一个小她六岁的弟弟。这个弟弟更命苦,刚生下来不久,娘就生病去世了,从没有享受过母爱。娘僵死在床板上的时候,爬过去要吸奶。

        娘过世以后,本来没什么家底的家因为治病更加亏空了,一贫如洗,家徒四壁。六个孩子要吃饭,那个年头,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粮食。阿六坐上了火车赶往黑龙江去投靠大姐,大姐夫在部队里,还有一口饭吃。在黑龙江的几年,大姐给了她母亲般的关爱,倒也撑过了那段艰苦的日子。

        阿六慢慢长大了,倒是个伶俐的姑娘。这一年,她嫁给了一个踏实勤劳灵光的青年。婆婆是个能干的裁缝,家里大事小事一把抓。一大家子,四个儿子,吃饭的人很多,大家都干农活糊口。只有婆婆是可以赚钱的,四个媳妇儿都怕她。

      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大家子里的第一个孩子梨花出生了,倒也博得了些许宠爱,接下来媳妇儿们都开始生产,四个儿子竟然生出了十五个孩子出来。这个暂且不提。阿六是长媳妇儿,第一年梨花出生,第二年俊华,第四年梨夏,第六年潇夏,第七年微夏,一连生了五个女儿。那几年里,几乎每年都在怀孕都在生育都在干活。那时候农村里重男轻女,除了老大,没有一个孩子受待见。

        老三快出生的时候,阿六还在田里干活,她精疲力尽赶回家,赶紧喊了村里的伯母给她烧开水,铺稻草。接生婆已经派人去叫了。孩子已经快探出头来,阿六已经很有经验了,她带着对儿子的期待和信念,死命地用力,孩子出来了,躺在了稻草堆里。这个孩子奇丑无比,脸出奇的长,全身已经冻得乌紫。阿六低头一看又是一个女儿,就马上昏死了过去。那时候没有汽车等交通工具,外头旮旯里的接生婆迈着小脚来的时候,阿六已经奄奄一息,孩子也几乎没了气息。两个人鬼门关走了一遭,最终母女平安,都活了下来。婆婆得知是个女儿,瞧都没来瞧过。阿六喝着清水海带汤,默默在家养月子。事实上,每个孩子出生,她都没吃过一顿好的。

    最后一个女儿出生,婆婆骂骂咧咧地走进房门,几乎把门都踢飞。她是打算让老五闷死在粪桶里的。这么多女儿,一来难养,二来确实没什么用。阿六心软,一时慈悲,老五就这样死里逃生了,捡回一条命。

    出工的时候,家里的女孩子就自生自灭。夏天,爹妈在外面干活到天黑,几个孩子在家里饿得没办法,只好躺在门槛上睡觉,蚊子咬着,也没有在意。几个孩子的头上身上长满了痱子毒疮,满是脓汁,可是又有谁会在意?

                          孩子的归宿

    阿六的姐夫有个朋友老金,夫妇不会生育,想要了梨花去。可是梨花是家里所有孩子的老大,婆婆没有同意。阿六想把长得很难看的老三过继给他,可是,老金没看上,就要了老二。老二告别了这个穷苦的家,她没有选择,就像邻居家的狗,生的太多,该送人了。老二是不是从此就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呢?

    最小的女儿慢慢长到了四岁,瘦得像麦芽,那脖子长长的,感觉都撑不住头,把手伸出来,你都不敢握,生怕会掐断。弱不禁风,竟然也奇迹般地无病无灾,顽强活过来。

    无独有偶,阿六的大嫂倒争气,生了五个儿子。可是老二得了小儿麻痹症,夭折了,老三也受了惊吓,也很快就去世了。老三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带大。只有老大老小活过来了。那时候,家里孩子多,带不过来,夭折习以为常。大嫂没有儿子,很想要个女儿。

        这一天,大嫂二嫂相约过来抱孩子。那天,老大梨花把铁丝夹烤得火热,给老五烫头发。铁丝夹卷起刘海,很快头发就焦了,梨花想解开,可是,铁丝夹已经取不下来了。梨花急中生智,拿出剪刀咔嚓咔嚓,微夏的刘海就剪完了。没有刘海的微夏从此就离开了这个家。

                      微夏的童年

        微夏离开父母姐姐,忽然有了两个哥哥。她并没有得到很多的宠爱,大哥脾气暴躁,经常没事打骂她。小哥哥给了她关爱,可是去了遥远的山西打工。

      舅妈舅舅改口变成了阿娘,爸爸。那时候也没有很好的卫生条件,农村里人一年基本只到过年洗一次澡。阿娘没有给微夏很多的照顾。微夏很小的时候,头上总是长满虱子,鼻子上经常红肿化脓。家里有吃的东西,阿娘是要放起来给哥哥吃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没有比受到不公正待遇更让人痛苦了。

    幸好,她的童年有一个人在疼她爱她,那就是她的外公,她喊爷爷。自打她到新家开始,她一直和爷爷朝夕相处,一直是爷爷在陪伴她。

      小时候爷爷有个石灰坛。放学一回家,爷爷总能像变戏法一样变出好吃的,比如芝麻糖,比如桃酥,还有他自己制作的芝麻花生,芝麻花生磨得细细的,拌入白糖。舀一勺放进嘴里,唇齿留香,咬一口,酥的是芝麻,脆的是花生,甜的是白糖,回味无穷,那应该是甜蜜的味道。

    童年里,几乎没有念书的记忆,也没有父母的陪伴,记忆里都是爷爷。他每天午后带她去乡里茶馆里玩,穿过长长的巷子,茶馆里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嘴甜的孩子,口袋里总有吃不完的瓜子,吃不完的糕点。记得茶馆里有个耳聋的大舅公,他给她过一种晶莹的芙蓉糕,表面一层是朱红色的,里面带黄,小小的方块,放进嘴巴,入口即化,那种糕点也是世上最好吃的糕点,几乎可以和爷爷自制的芝麻花生相媲美。茶馆的女主人,总是给她瓜子,微夏就陪她聊天,帮她找空杯的客人,招呼着倒茶。咿咿呀呀,道情声声,微夏目不转睛盯着茶馆里表演的人,痴痴地站很久,夕阳的影子很长很长了,才舍得和爷爷回家。瓜子,糕点,道情,对于缺爱的微夏来说,都是幸福的味道。

    爷爷有时候会去市场上背很多甘蔗末梢回来,那是给牛吃的。甘蔗末端叶子去除,还能折下一两段甘蔗来,那就是她童年水果。爷爷说,吃了这个,可以像甘蔗那样蹭蹭长个儿,她深信不疑。甘蔗末端不甜,但那是童年时微夏成长的甘露。

    童年的水果还有细细的藕断,小时候爷爷都是采来新新鲜鲜给她吃的,嘎吱嘎吱,世上已经没有可以超越的藕节了。春末夏初,放牛回来的爷爷总有很多覆盆子带回来,爷爷说,那个叫“妙”,他一定是最有智慧的爷爷,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妙的名字,这么妙的味道?

    夏天里,爷爷为她整夜摇蒲扇,似乎根本不用睡觉;冬天的早晨,还没有起床,爷爷已经给她递来了热毛巾,让她洗脸起来,毛巾上都是爷爷的旱烟味,因为那就爷爷的味道。

    如果说微夏的童年尚有温暖,尚有美好,那应该都是爷爷给予的,那份爱治愈了她的整个童年。

                    少年的记忆

    就这样,因为经常肚子痛辍学,也没有人来催上学。跟着爷爷的快乐时光匆匆就结束了。很快微夏上初中了。

    每天早上起来,家里没有剩饭给她备着,她只好空着肚子上学。有时候吃晚饭,她明明看到有剩饭,可是哥哥都倒给了猪吃。她不奢望有丰盛的早餐,只要一碗剩饭,可是,这竟然也成了奢望。

    那时候她在蹭蹭的长个儿,可是经常要挨饿上学。到上午第二节课时,她经常饿得头昏眼花。她感觉胃部似乎有个瓢在使劲儿刮着,刮得她听不到老师说话的声音,刮得她腿发颤,刮得她直冒冷汗。有几次,她甚至看不到眼前的黑板,几乎要晕过去。后来她才知道,她饿出了低血糖,饿得贫血,还饿出了胃病。

    如果你曾经挨饿过,你的记忆里有了挨饿的印象,那么其他很多看起来很严重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挨饿才是一种灾难。

    就这样她一直饿到中午回家,路上,她几乎走不动路。特别是刮风的日子,让她恐惧因为实在太瘦弱。有次经过两个大池塘间的小路刮起了大风,感觉人随时会被刮进池塘,别无选择,强烈的求生本能迫使她躲到了河床凹陷处的芦苇丛中。死命闭着眼,心里想着,小命难保。这时路边走来一个农民,连忙喊伯伯救命,求伯伯送回家,这算是捡回了一条命。无非也就是风,对她来说也是童年的阴影。挨饿的孩子啊!

    到家以后,家里是没有现成的饭给她留着的。她只好等着饭熟。可是,父母都没有回家,她到橱柜里舀了一大勺干辣椒,拌了酱油,就这样,一点点就着饭吃,在她看来,已经是世上少有的美味了。

    吃完饭去上学,撑过了一下午,到了五点钟,学校放学,步行回家来回四五十分钟,吃过晚饭六点半要回校开始晚自习。她一路狂奔回去,没有其他念头,只为能吃饭一顿晚餐。农村人吃晚饭一般都要六七点。不出意外,她回家是没有晚饭吃的,而且她回家等饭熟,根本没有时间,她一路奔跑,只为有个吃饭的念想。于是她又饿着肚子去晚自习,等待胃里的瓢再一次肆虐。到了晚上八点多,她才吃了一顿辣椒拌饭。

    她有气无力地到家,家里人都已经吃过晚饭了,如果有剩饭和菜汤留下,对她来说是种幸运,是种恩典。可是这样的幸运是不常有的。挨饿的微夏只好带着对食物的渴望,进入睡眠。她的梦经常是食物,经常是美美地吃一顿饱饭。这样的事情发生不是在饥荒年代,而是1994年。

                  微夏的读书梦

    她还有一个梦,就是能读书。那几年,家里开始造房子,因为大哥要娶媳妇儿了。阿娘经常让她和隔壁的姐姐去杭州打工。女孩子读书能有什么用呢?文盲的阿娘,她不知道的是,微夏是块读书的料。每次交学费,班主任问谁欠着学费,哭哭啼啼站起来的都是微夏。因为家里没钱让她读书。

    穷则思变,她没有其他出路,要么好好念书,要么出去打工。能改变自己命运的只有自己。因为有失学的可能,她倍加珍惜学习的机会,如饥似渴,就像濒临死亡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番。

    她爸那时候每天晚上都要醉酒,坐在微夏和爷爷的床前一个劲说着酒话,往往一说就是几个小时。微夏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桌子,连餐桌上写作业都很受干扰,她无处可去,只好背着书包搬了凳子(凳子就是简易书桌),到新造了一层的毛坯房路灯下写字。微弱的光下,少年在学习。她的视力因为没有营养没有光亮没有睡眠越来越差。长久地坐在台阶上,她的臀部坐出了老茧。可是她的学习就这样越来越好,一路领先,可是除了爷爷,几乎没有人为她的优秀感到骄傲。

      以她为豪的还有她的生父。她的生父本来是可以帮助她学习的。有几年也是他替微夏交了学费。他常常鼓励微夏,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给她精神上和物质上的支持。可是命运多舛,在微夏16岁那年,生父竟然出了车祸,留下几个正在就学的孩子,撒手人寰。可怜的微夏,失去了唯一的保障,苦命的阿六,幼年丧母,中年丧偶,留下一家子,让她一个人苦撑。

    内忧外患,没有让少年屈服。到毕业中考的时候,她已经是全校第一了。那时候她的分数可以选择室内最好的中学,县内最好的中学,可最终选择了学费最便宜最实惠,可以最早出来工作的师范学校。

    可是,生父已经走了,哪怕是最便宜的师范,她也完全交不起学费。她该怎样度过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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