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说喜欢你
一
四个月前，一个晴朗的春日傍晚，夏墨放学回来一进大门，看到姐姐和爸爸正准备把院子里的棉芯大褥子(相当于床垫)搬回卧室，她赶紧把自行车停好上前帮忙。
姐姐说:“不用了，先进屋歇歇吧！”
姐姐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的笑，这笑容令夏墨一时有点懵。
夏墨的姐姐刘琪比夏墨大6岁，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
不是姐姐不想读书，而是家里负担不起。
家里还有夏墨和更小的弟弟刘哲，和大多数农村父母一样，爸爸妈妈把仅有的资源与希望都集中到了弟弟身上。
中考前夕，学校要交100多元的书费，用来购买冲刺中考的总复习辅导书。偏偏在这个时候，为建设村里小学，家里的驴子拉土车，活活累死了。妈妈心疼得哭红了眼睛，不是心疼驴子，是心疼钱。
20世纪90年代，毛驴仍然是北方农村的重要劳动力，再买一头毛驴大概要花1000多元。
爸妈借口没钱，不让刘琪上学了，正巧县城地毯厂招工，她就稀里糊涂地辍学编织地毯去了。
姐姐的学习成绩还蛮好的，妈妈连中考都不敢让姐姐参加，担心她万一考上了高中，就不同意辍学了。
这也成了姐姐和妈妈共同的遗憾。姐姐遗憾自己错失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妈妈遗憾没让姐姐参加中考，让她对上学读书这条路彻底死心。
要考上县城重点高中的公费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自费生就不用考虑了，肯定没钱去读)。每个班级40人，能考上两三个已经是极限了，有的班级甚至一个都没有。
还记得姐姐跟同学们宣布不再读书时收到好多礼物，班主任也答应她的初中毕业证照发，一个16岁的青春期无知美少女，竟也觉得自己很特别，提前下学没什么不好。
反正两个月后，大多数女孩儿也会彻底离开学校，去县城或者更远的大城市打工，过几年回老家相亲，嫁人，生孩子，像自己的姥姥和妈妈一样，在农村待一辈子……
果然，在地毯厂干了几个月，姐姐就和同村年纪相仿的姑娘去了A市的服装厂做工，因为那里工资更高。两年后回家跟邻村儿一个男人相亲、订婚。
订婚之后，妈妈不让姐姐再出去打工了，在农村人观念里，订了婚就要成为别人家的人了，害怕外出打工出点啥事弄坏了名声。
姐姐很孝顺，答应不去A市了，想在附近镇上学门手艺——缝纫，学成之后赶集给别人做衣服赚点手工费。
学缝纫要交几百元学费，爸爸起初不同意，但看了看在一旁做作业的夏墨，想着二女儿读完初中也可以跟着大女儿学，就答应了。
二
如今夏墨也读初中二年级了，关于未来，她毫无头绪，能预见到的，或许跟姐姐一样吧。
可是夏墨真的很喜欢读书，她觉得，如果不用下地干活，有一整天时间在家写作业，简直是无比奢侈的享受。
夏墨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每次期末考试都是班级第一名，甚至年级第一名。
晚上写完作业或者下雨天不能去地里干农活儿，夏墨就在家里看书，学校发的语文课外读本是唯一能接触到的，老师不讲考试也不会考的书。
天气温暖的黄昏，夏墨做好晚饭，一个人搬着小板凳坐在屋门口，能一口气读完半本书。
夏墨还喜欢画画，这个爱好也是受姐姐影响，小时候看姐姐画，她就拿着纸笔在旁边跟着瞎画。
偶尔想买一盒水彩颜料，一根毛笔，妈妈倒是挺支持的。
没钱出去学习也没钱买书，就凭着喜好随心所欲地画，家里所有家具上的花纹，课本上所有好看的插图，都被夏墨画了个遍。
中学地理地图册是她最爱的临摹对象，书中色彩斑斓的图片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打开了一片新世界。
画画用的纸一般是往年的旧挂历，纸张又大又厚，画完卷起来便于保存。
就这样耐心地用毛笔在旧挂历背面胡乱涂抹，拙劣的画技，唬唬身边的小同学还是可以的。
或许每个青春期的孩子都觉得自己有点特别，夏墨也不例外，在同龄人面前，她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虚荣和自傲。
但是关于未来，夏墨却和同龄人一样，没了主意，甚至从未好好想过未来要怎样。她觉得就算自己有想法，也起不到任何作用，自己的未来掌握在别人手里。
一个没读过大学的农村女孩，唯一能做的决定大概只剩选择和哪个男人结婚，当然备选男人无一例外都来自周围的村子。
夏墨心里暗暗想着，说不定过几年会嫁给刘鸿！
因为已经有热心的长辈上门拜访过，意欲给他们俩做媒，被妈妈婉拒了……
三
姐姐刚才嘴角的笑容透着诡异的暧昧。
夏墨带着狐疑走进卧室，无意发现窗台一角放着一沓大大小小形状不规则的纸条。
猛然想起:“哎呀！我收到的纸条，被发现了！”
初中二年级的少男少女，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那个年代还不流行情书，班里的女生经常小心翼翼地议论，又有某个男生给某个女生递纸条了。
纸条很随意。
纸的质地可以是从笔记本或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甚至是又薄又黄的演草纸；纸的形状可以是完整的16开，也可以是更小的一条，甚至是不规整的形状。
纸条的内容就更随意了， 有简单的告白“我喜欢你”；有善意的提醒“自习课不要老玩，会影响学习”；有莫名其妙的话“千年之后，我在废墟上等你”；还有诗句“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中学的男孩子几乎都很喜欢学习好的女孩儿，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与爱情无关，因为这个年纪根本不懂什么是爱，男孩和女孩也不知该怎么正常交流。
懵懂的情愫全都寄托在大大小小的纸条上。
女生也并不排斥收纸条，被人喜欢总是一件令人感到温暖的事情，还能满足青春期少女的虚荣心和小自恋。
大多数女生收到纸条都不舍得马上扔掉，会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留着某个雨天或夜深人静时独自回味，傻笑。
比如夏墨，她把收到的纸条藏到大褥子底下，即使明明不喜欢递纸条的那个男孩，甚至讨厌他……
夏墨发现，男生递纸条之后，再跟她对视时，眼睛里会发散出一种异样的光芒，格外明亮，就像人看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一样。
有时，眼睛里这种光彩在递纸条之前就出现了，夏墨甚至可以预判，某个男生会给自己递纸条。
确定一个男生喜欢自己之后，夏墨会对他视而不见，甚至在对方面前更加高傲，不再把他放在眼里。
在感情中，谁先主动谁就输了。
夏墨也从来不会回应任何一个男生，沉默一段时间之后，男生眼中的异样光彩自然消失，一切如初。
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就如同没有及时放进冰箱的新鲜食物，保质期特别短。
递纸条就像少男少女之间的一场场游戏，夏墨是个输不起的人，总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玩游戏输了还能耍赖。
所以她一直拒绝加入游戏，游离在局外，却自认为掌握了主动权，一边自我陶醉，一边嘲笑男生真幼稚。
姐姐和爸爸搬着大褥子进屋了，夏墨赶紧收起纸条，攥成个球。
爸爸转身出去。
姐姐一边整理床铺，一边说:“今天晒大褥子，一掀开纸条抖落一地，还挺受欢迎啊！幸好没让咱爸爸看见。”
妈妈也进屋说:“跟男生说，现在都是学生，要以学习为主……”
此时的夏墨，脸红得发烫，一边点头应和着，一边快步走到厨房，把手里的纸球扔进灶堂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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