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德

时间是烈日炎炎的七月,经历过每天十几个时辰的曝晒,一切看起来都萎靡不振的,了无生机。换做平时,老德一定仍在劳作,哪怕他的狗都累得吐着舌头直喘气,但今天,老德也一动不动地瘫在床上,模样和他的狗别无二致。

老德累了,累得真想一头倒下睡过去,管他柴米油盐还是蜚语流言,全都不管不顾了。睡吧！睡到过去、睡到遗忘、睡到地老天荒。睡他妈的几天几夜,醒了之后谁也别再提起来那个疯婆娘。可他不能,孩子已经没了娘,往后能倚仗的,也只有他这个不中用的爹了。

老德早就想过媳妇会送自己这样一份大礼,若不是生活在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村子里,老德兴许还能自欺欺人着再将就几天。人人都说老德人傻又老实,其实老德不傻,只是太过踏实本分。早在媳妇决定要外出打工的那些天,老德就料到这个女人的心会越飞越远,只是没想过这一天会来的如此之快。

回想当初,老德也有过和媳妇很恩爱的岁月,不然也不会在十几年里先后孕育两双儿女。尽管那些年计划生育的余威仍在,但老婆整日无所事事,又不愿出去工作,,既然生孩子能让老婆心安理得地在家享乐,老德便也只能依着她。

老德总觉得老三是前来讨债的小鬼,在生老三之前,老德就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了。中间接连夭折三个孩子,有尚未成型的、也有即将足月的,都只能被老德含着泪,和着荤腥的泥土,一并埋进地底。老三是在十月中旬出生的,老德攒了大半年的钱刚好够给这孩子交超生罚款,但老德仍觉得欣慰。不管怎么说,总算对祖宗有了交代,老德盼来了第一个健康的、鲜活的男孩。然而老德还来不及歇口气,老三就又感染上了肺炎。这年过年,老德夫妇是陪着重症监护室里的老三在医院度过的。往后的日子里,老三一直身薄体弱,小病不断。家里二老始终担心老三难以长大成人,于是悄无声息地,媳妇儿又怀上了老四。

想当年媳妇儿也是如花似玉的姑娘,自然,老德模样也不差。除却肤色黧黑,模样、性格,挑来嫁了绝不会委屈着谁。老德也谈过两场不卑不亢的恋爱,只是最终都以好聚好散收场。某天,老德父亲忍不住说了一句:我看村西头老杨家的闺女,一个赛着一个的漂亮。你要能娶上任意一个,都算是圆满了。后来,老德果然娶了杨家最小的姑娘。

姑娘多的家庭,女婿们就免不了被拿出来攀比,那时农村正兴起外出做生意卖古董的热潮,除却老德,其余的女婿们都背起行囊去了首都北京。后来再见,老德便比他们矮了一截,因为他们的钱包都鼓起来了。

姐姐姐夫们得知老德家又要有个老四,纷纷劝老德媳妇儿把孩子拿掉。可这时已经七个月了,别无他法,于是只能许诺要给老四找个好人家送出去。老德媳妇儿一向没有主见,在这件事情上却出现了史无前例的坚持与智慧。生过三胎之后老德媳妇的肚子再没下去过,因此当媳妇儿告诉老德父母已经怀孕七个月时二老都以为儿媳在说笑话。待做完孕检一切尘埃落定,老德父亲无比坚定地许诺:生!生下来,砸锅卖铁也要养着!

农村人就是这样,祖祖辈辈都在盖房子、生孩子,然后把几代人的贫穷一并继承。

老四生下来之后与老三截然相反,可能冥冥之中知道自己是在争议下生下的孩子,活得格外努力。一直成长到现在,除却调皮捣蛋过后留下的浅浅伤痕,老四几乎无病无灾。

老四出生之后老德再度舍去一年积蓄交了罚款,四个孩子嗷嗷待哺,老德拼了命的工作,日子依然过得十分拮据。老德不曾面临过媳妇与妈妈同时跳河你救谁这样无聊的问题,因为母亲深明大义,向来只是付出,不曾索取.但是女儿日益长大,爱美之心与日俱增,当女儿与媳妇儿同时想要新衣服,而老德有限的经济只能满足一人的要求之时,老德产生了深深的自责。

老德再没能力护着媳妇儿了,附近的工作挨个找了个遍,不是媳妇儿嫌工作太累就是单位嫌媳妇太懒。前前后后换了七八个,媳妇儿妥协了,最终跟着同村的大姐去了远一点的厂子分拣快递。出去之前,媳妇儿还是老德的媳妇儿,那时他们憧憬着、计划着、幻想靠着两个人共同的努力未来做个小生意。可是一恍两个月过去了,媳妇儿不仅没往家寄钱,反而总是打电话说钱不够用,老德不无疑惑,却也只能依从。

后来,风言风语渐渐涌现,讲的无一例外都是老德媳妇儿的放纵与风流。闭塞的工厂里,老德媳妇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拉帮结派,外出吃饭、k歌统统她买单,最令老德难以认忍受的是这个女人居然还跟着半大的毛孩子学会了喝酒抽烟,只是这样销魂且罪恶的时刻老德无缘得见。

老德试图挽救过婚姻,即便他知道媳妇儿已经不可能还是清清白白,但想到孩子们,一切就都能忍了。媳妇儿中间回家的那次,老德温柔且真诚地说:“媳妇儿,你还留在家吧,我养你们。”哪知媳妇儿斩钉截铁地回了句:“你别管我,再管我我就和××睡觉。”老德一瞬间就觉得媳妇儿变了,变得陌生又残忍,不再是那个无能但善良的小女人了。

放出笼的鸟儿追寻到了自由,于是就在也关不住了。

第二天,媳妇儿决绝地走了。不知怎的,老德有种预感,媳妇儿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媳妇儿有个特点:抱在怀里的孩子永远是最亲的。后来老四一时贪玩夹断手指,哭得撕心裂肺地找妈妈,老德打了无数个电话,同时也让老大亲自去找,尽量把事情说得更严重。然而媳妇儿依旧没有回来,只让老大捎了句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不到孩子就是感觉不到心疼。

在40岁这年,老德失去了相伴20年的媳妇.

如果说不打女人的男人才是好男人,那么老德算不上是好男人。如果你知道老德打女人的原因,你一定会理解并支持老德,老德若不动手,就枉为男人。老德第一次动手是因为女人一边骂老德的母亲一边嚣张地吼着老德:“你有种打我,你不打我就你就不是男的。”打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十次动手十次都是同样的原因。老大是目睹这种场面最多的孩子,所以当老德说老大“你越来越像你妈了”时,老大就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要逃离、要甩开妈妈的影子。

提起老大,老德不无内疚。老德一直坚定地认为老大会读很好的大学,找很好的工作。四个孩子中,老大一向是老德的骄傲。老大从小到大都属于很省心的孩子。性格好、学习好、哪哪都好。老大唯独做的一件叛逆的事就是:高考过后没填志愿。老德明白,老大为了弟妹,放弃了本该好走的捷径。

工作后的老大每个月都会定期给老德打钱,老德也想当一个慈祥的老父亲潇洒地帮老大存着,但老德一个人供养这个家太吃力了。老大时常开导老德说她不介意,但老德还是觉得内心无比沉重。

人们总是这样,供养儿女时觉得天经地义,一旦儿女懂得反哺,便会受宠若惊。

而像老大这样过早的成熟与懂事,总让老德觉得自己无用。

好了,又到了老大打钱的日子,老德四十多岁的身躯一下子矮了半截,佝偻得像六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