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芸躺在地上,胸口不断向外渗着鲜血,宛如一朵血莲缓缓绽放,染红了她最爱的白色罗裳。那个,她替他挡下一剑的男人,在不远处提着剑奋力拼杀。
地面越发觉得凉了,而那个男人,始终背对着背霁芸,发出一种类似野兽爆发的低声嘶吼。从受伤倒地起,男人并未看过霁芸一眼,哪怕连余光都未曾。
战乱、瘟疫,年幼的霁芸跟着母亲带着弟弟四处避难。那时的生活就是不断赶路,有上顿没下顿,不知晚上何处留宿,躲避漆黑而寒冷的夜晚。霁芸问过母亲,他们要去何处。可是母亲也给不出具体的答案,只是说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处,而他们正在寻找。
奔波中,霁芸和母亲、弟弟不慎走散。战乱时节,旁人也都自顾不暇,无人能帮上霁芸。活着,成了霁芸唯一的信念。那日,饿了几日的霁芸偷包子却被抓住,以卖入了风月场所——醉芳阁的代价,换来了两个包子。
初见醉芳阁主事柳妈妈时,霁芸正在往嘴里猛塞包子,眼神虽有些怯生生,却藏着一缕对生存的坚定。长期颠沛流离、食不果腹,霁芸比同龄的孩子显得瘦弱许多。柳妈妈直言霁芸看着福薄怕是不养大,便让她当红歌姬禾嫣的小跟班。
“柳妈妈,别吓这孩子啦!”一个明眸齿红的姑娘盈盈走来,一席朱红色的罗裳,衣襟处绣着一圈金色的百合花图案,裙角由朱红色渐变为白色,这便是禾嫣。
“好了,禾嫣,这孩子便交予你了。”柳妈妈瞅了一眼,便开门离去了。
“别怕,柳妈妈是刀子嘴豆腐心,把你交付于我,这是心疼你了。”禾嫣在桌子旁坐下,拂起衣袖,倒上一杯水。“别吃噎着了,喝点水。你叫什么?”
“霁芸。”霁芸艰难地吞咽下包子,开了口。
“我是禾嫣。”禾嫣带着笑意,“这醉芳阁虽是风月之地,柳妈妈倒也不会强迫于我们。不过,你年纪尚小,这前院的阁楼,你便尽量少去,待在后院帮忙整理下衣物便好。”
“嗯,好的,听嫣姑娘安排。”
“虽说柳妈妈不会强人所难,只是进出这醉芳阁的也并非良人,进出时你便装作不会说话也听不见的哑巴便好。”
霁芸听言,便点点头。
平时里,禾嫣有闲时教她识字、抚琴,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后院帮帮手,洗衣、打扫、做饭。
与禾嫣的相处之中,霁芸越发觉得她的一言一行宛如大户人家的姑娘。在醉芳阁她卖艺不卖身,只是为客人弹奏舞曲助助兴罢了。
那日,大雪,极寒,醉芳阁没有太多的客人。禾嫣闲下来,在房内温上一壶酒,独酌起来。霁芸在一旁练着昨日刚学的曲儿。酒过几巡,禾嫣和霁芸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禾嫣原是商贾之家的小姐,只因被奸人所害导致父母惨死,家产悉数被夺,差点被人卖作妾室。幸得醉芳阁柳妈妈收留,禾嫣便留下做了歌姬。原本与禾嫣互许终生的郎君,却因为听闻她醉芳阁而弃了她,另娶他人。禾嫣也便死心留于醉芳阁,虽说总是需要面对那些寻欢作乐之人,总能听见些污言秽语,但好在柳妈妈护着,倒也不曾受太多的委屈。
“霁芸,有机会,你定要出了这醉芳阁,去寻自己的生活。”
“嫣姑娘,为何你不走?”
“在醉芳阁时间久了,世间这凉薄之人,我已见识不少,何必再出去自寻烦恼。这醉芳阁,应就是我的归处吧。等钱攒够了,盘下后院的住处,住下便足矣。”禾嫣覆上霁芸的右手,轻轻拍了几下,“但,你不一样,你的归处,不应在这里。”
日复一日,霁芸到了豆蔻之年。因为她假装哑巴,且有禾嫣护着、柳妈妈包容,不用面对寻欢作乐之辈,单单纯纯地住在后院。
即使醉芳阁并不是适合久居之地,可是,霁芸却越发觉得这里是她唯一的归处。
只是,那日,霁芸在后院看到柳妈妈眉头不展,正和禾嫣聊天。霁芸备着茶水,准备为她们送去。走近些许,只言片语的拼凑似乎是与自己有关。原是,城中有权有势的吴家原与傅将军小儿子傅逸辰有婚约。按规矩,将军夫人在未有子嗣前,需随着将军行军。吴家小女儿海棠从小体弱、且不能言语,吴家老爷舍不得女儿受苦。因为,海棠身子弱足不出户,没有外人见过她,便想着找人代嫁。吴老爷的管家是醉芳阁的常客,见过霁芸几面,也晓得些许情况,便想替霁芸赎身,让她代嫁过去。
吴家有权有势,柳妈妈自是得罪不起,可是日日夜夜相处之下,却真心心疼霁芸,也舍不得委屈了她,左右为难,想着能和禾嫣商量一个万全之策。
“柳妈妈,我愿意嫁去。”霁芸突然出声,着实吓到了她们。
“霁芸,你瞎说什么,何时需要你嫁了。”禾嫣紧张地说道。
“嫣姑娘、柳妈妈,我都听见了。醉芳阁犯不着为我,而开罪于吴家。就让我去吧。”
“霁芸,让我和禾嫣再想想办法,着实也不能委屈了你。”柳妈妈说。
“柳妈妈,我不能因为自己而连了整个醉芳阁。嫣姑娘,之前你不是也说,我终是要出了这醉芳阁的,也许,这就是我的归处。”
半月后大婚,霁芸凤冠霞帔,作为吴家小女儿海棠出嫁了。婚房内,霁芸戴着沉沉的凤冠直直地端坐在婚床边角。
一身酒气的傅逸辰步入婚房,一把扯过红盖头。霁芸受到惊吓,忍不住“啊”了一声。眼前的男子菱角分明的脸庞,嵌着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眸,眉头微微皱起。虽说是带兵打战的将军,傅逸辰并没有满身横肉的健壮,相反因为婚服线条的衬托显得有些单薄。
“你是谁!”听见霁芸发出的声音后,傅逸辰冷冷地问道。
霁芸突然察觉,刚刚自己好像暴露了。她慌忙地用手指着自己的嘴,从嗓子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啊”的声音,企图蒙骗过关。
傅逸辰冷笑着,一只手突然掐住霁芸的颈部,大拇指和中指稍稍使力,便让霁芸觉得胸腔空气不足,略感窒息。霁芸慌乱着用双手去拍打傅逸辰的手,却被他另一只手擎住,动弹不得。直至霁芸因为缺氧脸部憋得通红,傅逸辰方才松开手。颈部的力量突然卸去,霁芸猛然咳嗽起来。
“不管你是谁,做好自己的本分!既作戏,便给我做到底。”傅逸辰说道。
这亲事,傅逸辰也只是随了爹爹的心意罢了,本想新婚之夜和吴家姑娘说清楚,尔后行军途中找个理由,让她离开去过自己的生活便好。熟料,吴家竟找人替婚,那这夫人是谁,也就无所谓了。
霁芸结束咳嗽,右手向下轻抚着胸口顺气,傅将军虽看着不算壮实,力气着实很大。霁芸只想少受点罪,便乖乖地点点头。
“往里点,我要睡了。”
“将军,今天要睡这里?”霁芸听罢,顾不得继续装哑巴,惊讶地问道
“哼,不装了?”傅逸辰略带嘲讽地看着她,“这府是我将军府,我睡哪,何须你多言!往里点,我不想再说一遍!”
“那我把床让给你,我睡……”霁芸还未说完,便抬头傅逸辰凌厉的眼神,生生将后半句吞了进去。赶紧脱掉婚鞋,蜷缩着爬到床尾。
傅逸辰侧身上床,躺下,拉上婚被,闭眼而息。
霁芸缩在床尾,头上的凤冠戴了一天越发觉得沉,只能以墙角作为支撑点,让自己稍稍舒服些。一天繁琐的礼仪,霁芸早已筋疲力尽,不知不觉便睡去。
次日,霁芸醒来时,傅逸辰已不在双上,她环顾了一圈,确定傅逸辰不在房间,便活动了下酸痛的脖子,挪到床边,下床,洗漱换衣。
婚后第三日,霁芸便要随着傅逸辰出征。出发前一日,她借着回吴府拜别双亲为由出门,偷偷去了醉芳阁。见到霁芸,柳妈妈和禾嫣欢喜万分。禾嫣取出一个木盒子递给霁芸,霁芸打开,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粉色镯子。
“霁芸,这个镯子送给你,且当我一直陪在你身边。希望,你真的能找到自己的归处。”
与柳妈妈与禾嫣作别,霁芸便回了将军府。
霁芸不知晓,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傅逸辰随从的监视下,也让傅逸辰摸清了她的底细。
随军的生活,比起醉芳阁自是苦了许多。不过,比起从小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日子,却好了许多,霁芸很快适应着。
前方大军驻扎在离战场最近的地方,而霁芸则随着后备小队住在稍远点的营帐。大军中能接触到霁芸的将士也不多,且知道其联姻内情的更是甚小,霁芸便也不必装作哑巴,褪去霓裳,换上素服与披肩,日常极少走出将军的营帐,在帐中看看书,弹弹琴,收拾下傅逸辰的衣物。
傅逸辰大部分时间都在前方大军营地驻守,偶尔才会回后方的营帐。傅逸辰看战报、卷轴时,霁芸便会添添茶水,两人倒也不怎么说话。夜间仍和新婚那夜一般,两人各据床榻的一侧,和衣而眠。只是,这军中条件自是比不上将军府,床榻窄了不少。傅逸辰每次回来,便会挤压霁芸的床铺空间。霁芸也只能躺得直直的,不敢乱动。
许是前方打战太累,傅逸辰每每躺下便进入熟睡。听着傅逸辰均匀的呼吸声,霁芸慢慢习惯,似有一股心安的魔力,让她也沉沉睡去。
一日,许久未回的傅逸辰归来,晚膳时分,伙夫送上两碗面。征战的日子,物资缺乏,日常的膳食大多都是些饼、馍等干粮,偶尔才会去城镇采买糙米和鲜肉,生火煮些米饭和肉汤,面食更是稀少了。
“将军今日想吃面?”
“今日,是你生辰。”傅逸辰正在书桌前翻阅卷轴,言语间,他并没有将目光从卷轴上挪开,只是嘴里轻飘飘地挤出几个字。
“生辰?”霁芸有些愣愣地,自随母亲逃难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未庆祝过生辰。而且,今天这个生辰似乎不是她的。
“你,是,海,棠!”傅逸辰目光越过手中的卷轴,冷冷地望向霁芸,每个字似乎是他咬着后槽牙,狠狠地蹦出。
“多谢将军记挂,海棠谢过将军。”原是属于海棠的生辰面。但对于许久未庆祝过生辰的霁芸而言,这碗面确实很好吃。
一碗面见底,霁芸撇头看见傅逸辰仍旧拿着书在翻看,桌上放着一坛酒。傅逸辰行军一向很少喝酒,今日不知何处送来一坛酒。
“将军,前方有报!”
闻言,傅逸辰便出了营帐。
霁芸瞅着桌上酒坛,不禁想起了醉芳阁的日子。走上前去,斟上一杯,小小抿了一口。心想着,今天且当自己生辰,放肆一次吧。自己真正的生辰,她早已不记得了。
当傅逸辰回到营帐时,霁芸已经趴倒在桌侧,手中还拿着半杯没喝完的酒。傅逸辰皱皱眉,晃了晃酒坛,满满当当。虽说霁芸在醉芳阁待过,可毕竟有着禾嫣护着,也未曾碰酒,何况傅逸辰的酒本就是为了御寒准备的烈酒,自是受不住。
“酒量这么差,还敢逞强。”傅逸辰轻轻碰了碰霁芸的肩,试图唤醒她,霁芸却只是手臂回推了一下,倒是弄翻了杯子。傅逸辰将霁芸打横抱起。许是突然被抱起有些不安稳,霁芸双臂直接环上了傅逸辰的颈部。
傅逸辰将霁芸放到床铺里侧的位置,身体放平后,有了支撑点,霁芸的双臂松开。傅逸辰替霁芸盖上被子,便回到桌前收拾她的残局。
夜深,傅逸辰回到床边,霁芸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动物,缩着身子侧睡着,酒劲似乎未散,脸蛋红扑扑的。傅逸辰轻轻侧身上床,拉好被子,还未躺下,霁芸便贴了上来,右手臂环住他的腰部,头部枕在了他的手臂上。
“喝醉了,还这么不安生。”傅逸辰摇摇头,熟练地整理了一下被褥,免得霁芸的头部缩在被子里,捂坏了自己。
霁芸睡觉一向不安生,每次傅逸辰躺下,霁芸便会贴过来。起初,傅逸辰以为霁芸是有意讨好,可是推开了几次后却发现,霁芸真的是睡得沉,根本唤不起。好在,霁芸睡觉不会保持一个姿势,过一会便翻身撤开了,逐渐,傅逸辰也就习惯了。
只是,这次酒醉的霁芸却始终保持着环抱的姿势,让觉浅的几乎一夜未眠。
天亮时,酒劲渐渐散去,霁芸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环抱着傅逸辰,着实吓了一跳,轻轻地挪开自己的手臂,向里侧挪了些许,身体翻向另一边。当她挪开时,被她一直枕在身下的那双手臂,手指轻轻动了动。
霁芸不敢再睡,也不敢动,只能期盼着傅逸辰早点起床离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逸辰感觉霁芸未曾再有丝毫动静,便轻轻起身,活动了一下一直僵直的身体,出了营帐。
待营帐内彻底没了动静,霁芸才翻身,松了口气,懊恼不已。竟没想到自己的酒量如此差,碰了点酒便失态了。只是,贴在傅逸辰身边的感觉却让她觉得无比熟悉。
晚些时候,再次见到傅逸辰,霁芸总觉得不自在,不觉有些脸红。倒是傅逸辰仍旧自顾自地翻阅卷轴,似乎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
这一战僵持得有些久,但傅逸辰善谋划善用兵,在敌人节节败退之时,敌军探子不知如何找到了后方营地,几名黑衣人深夜趁着营地防守空虚,闯入主营意欲刺杀傅逸辰。
傅逸辰拉着霁芸躲出营帐,却不慎落入黑衣人陷阱,以一敌多。一名探子持刀从背部刺向傅逸辰,霁芸没有丝毫犹豫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刀剑,被刺中胸膛倒地。直至霁芸闭上双眼,也未能再见一眼傅逸辰深邃的双眸。
半个月后,战事结束。在霁芸倒下的地方,立起一块墓碑:爱妻霁芸之墓,夫傅逸辰。
一个身型略显消瘦的男子坐在墓碑旁,一杯接一杯喝着酒。
霁芸并不知道,那日,她去过醉芳阁之后,傅逸辰也去了。见到柳妈妈和禾嫣,直言来意,只为知道冒牌“海棠”的她的真实身份。柳妈妈和禾嫣起初企图蒙骗,却被傅逸辰一一识破。见实在是瞒不过,且傅逸辰看似并无恶意,柳妈妈并全盘托出,只求傅逸辰能善待霁芸。
“将军,代嫁本非霁芸所愿,她也只是为了保全这醉芳阁上上下下一众人。小女子禾嫣斗胆请将军不要怪罪于霁芸。霁芸从小颠沛流离,所求无非是个安稳,如果可以,希望将军能给霁芸一处归处,让她简单、安稳过一生。”
常年征战在外,“归处”二字刺痛了傅逸辰。
战事结束后,傅逸辰辞去将军一职,在霁芸倒下的地方立了墓碑,葺了一个简单的茅草屋。
“霁芸,你所在之处,便是我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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