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电影海报

        屋脊上的鸟笼子有两只灰褐色的斑鸠，一只斑鸠围着另一只转悠，一点头，一翘尾，嘴里“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声。报纸一页摊落在地上，一页留在膝盖，藤椅上的老叶已经睡着了，下午的阳光打在一侧银丝上，像极一幅油画。 讲完故事的老叶很轻松，不等送客，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酣睡中有从内到外的轻松，不忍打扰，我合门而出。

        老叶是在旧书摊上认识的，因为一张电影海报我和他争执不让。看得出那张海报的重要，我让给了他，但条件是必须告诉我这张“电影海报的故事”。老叶迟疑了一会儿，思索半刻，用眼神仔细打量我过后，答应了。两个小时前，我接到叶老的电话邀请到家里的书房，这段被他尘封近四十年的故事也第一次道给了他生命里最不熟悉的朋友。

        （一）

        1973年，老叶跟随着“知青上山下乡”的大潮流来到了余庆县潮阳村，列道欢送的人们、锣鼓喧天的热闹和乡党委书记的热情接待燃烧了一个青年开始奋斗人生的热情，满怀着“到广阔的农村大有作为”的伟大抱负。说是作为技术人员指导农户种植技术提高产量，其实就是下到田间干农活。白天拿起锄头，晚上“文化”学习，老知青的经历，以及日日枯味的重复消磨了所有的意志，湮没了回城的希望。

        樱子是他帮扶的那家农户的二丫头，淳朴的大眼睛，笑起来两个浅浅的酒窝，白白的牙齿，不需妆容也煞是好看。和所有通俗的故事一样，他和樱子恋爱了。有了樱子在身边，这里的一切也重新被他定义起来，锄地有了力气，插秧也变成了在田里作画。遇上集日，就帮樱子头一天装好西红柿、黄瓜、大葱、韭菜……装满五十多斤的大筐。第二天微明时从村里挑到镇上的集市上去卖，回来时或是樱子的头上就多两条好看的花头绳，或是手上多了一幅新手套。一路上两个人也是说不完的话，他给樱子讲城里的故事，樱子给他讲村里的故事。有时，他还会买几本书，一些给樱子，一些自己读。樱子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她从小就爱读书，更是喜欢读书人，有了老叶的指导，欢喜的不行，没半年的功夫，已经和老叶看一样的书。老叶父母是高知，对他要求多关爱少，遇到温柔善良好学的樱子老叶觉得格外温暖，百般喜爱。村旁有个山坡，坐在那里白天可以看见冬日清冽夏日水满的瀛河，周边郁郁葱葱辽阔无垠的田地，还有远处舒缓柔曼起伏转承的线条。夜晚看繁星满天，听蝉鸣蛐叫，河水低吟浅唱。有时他觉得就是在这里出生的，或者，这世来这里就是为了寻到樱子。

        皎洁的月光除了把柔媚洒向山坡，也会把丝丝的清冷撒进两个人的心头。他不知的归期，严厉的父母都是不可名状的隐痛。可这一天在不安的幸福中还是到来了。1978年，国家允许大批知青返程，父母安排好了手续，一封封催促的书信如同打在心里的鞭子，他坦白了自己的恋爱，却遭到父母一致的反对，他有声的抵抗被书信鞭笞，无声的反抗换来的是父母的亲自到来。樱子的木讷与见识不是城市里的他们能接纳和喜欢的，他终拗不过父母“先回城后再安排樱子”的权宜之计。樱子自是哭的泣不成声，她知道这是一生注定的结局。以后几日樱子便躲在屋里不肯出来，爹妈也知道她的心思，心中百般滋味。走前的一天，老叶求了好久才见到她，对着憔悴的樱子心里即是愧疚又是心疼。“樱子，我知道我父母在骗我回去，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但我心里真的爱你……樱子，我会去争取我们在一起，还有，每年的今天我们都约定见一面好吗？”……

        （二）

        走的这天是三月十五日，已是春天却处处偷着透骨的寒冷。几只飞鸟掠过热闹的正街，乡里虽不像迎接他们到来那般热闹，却也是日久生情，多有不舍。樱子站在门前远远的望着，老叶心如刀绞般难受。直到客车开走了很远，樱子才放声哭起来。

      春天是村里最忙碌的季节，大家白天照常的劳作，晚上聚在杨家大院子里抽抽旱烟，打打毛线，诉诉里长外短，一切慢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节奏。只是，樱子的笑容和语言越来越少了，身子也越发单薄，直到害了一场大病到城里住了好几个月。到底得了什么病村里人也不尽知，只是回来后虽然身子还有些弱，但精神却好了许多，爹娘也才放下一块心病，开始张罗樱子相亲，樱子却从来不肯见。

        晃眼儿，过了秋冬，过了新年，樱子终于接到老叶的信，没说具体的话，约了三月十五日这天去镇上的劳动公园的小山上相见。樱子心里已猜到十有八九，犹豫几日，还是借口上镇上买东西去了。

        那天风很大，老叶早早的到了那里，在半山腰的亭子里。初春的阳光特别好，把地上刚冒头的草芽照的生机又透亮。山并不高，来爬山的人们却爬得特别蓬勃朝气，像是开启一年的某种仪式。远远的，老叶看到山下的一个红色衣服的樱子，那是一次他在集市上给她买的。樱子看到老叶便一步步向上走来。随着这团红色越来越近，老叶的心跳也越来越快，想过去拉樱子一把，腿却一步也挪不动，直到樱子走到老叶前面说了句“你来了”，老叶才伸手接过樱子带的背包。

        俩人坐定，相互望了许久。还是老叶先开了口：“你瘦了”。

        “你也是”。

        “家里好吗？”

        “好，大姐年前嫁人了，爹妈也都好”。“你呢？”

        “我，我还好，回去就安排到市里规划局了。”

        “好，那就好，比在农村种地好。”

        “樱子，你变了好多，这么瘦。我对不起你，回去我就和父母争取咱们的事，可我没想到，他们连人都给我选好了，工作也是那边给安排的。樱子，我没脸见你，但我还是想见你。”

        老叶开始哽咽。樱子眼圈也开始红了起来。

        “老叶，都是命儿，不怪你，怪我生在这地方，没文化。”樱子擦了擦眼角的泪，“你什么时候结婚？”

        “下个月。樱子，我心里放不下你，下乡这几年虽然苦，却是我这么大心里最甜的几年，都是因为有你。现在工作房子什么都好，但我总觉得心里空牢牢的，特别想你。你让我心里踏实。”

        “老叶，那也是我的青春，我的幸福。我……”。樱子失声哭了起来，哭了很久，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全都哭出来。老叶也哭了，搂着樱子的肩，他知道樱子心里有多苦多委屈。

        樱子终于止住了眼泪，突然笑着说：“好了，我的委屈都哭完了。以后我也不哭了。”说完，樱子还是哭了一会儿。“对了，这是你爱吃的米糕，我早上做的，还有家里的大枣，我拿不了太多”。

        “樱子你还记得我爱吃的米糕和大枣。这是我给你买的书，干完活你就看看，有小说，有散文，看不懂的你就给我写信，还想看啥你也告诉我，我这边什么书都能买到”。

        “嗯。”“咱们镇上有电影院了，你陪我看个电影吧，我从来没去电影院看过”。

      “好啊，好啊，那咱们现在就去看，现在就去。”

      那一天，老叶和樱子就像一对恋人一样看了电影，看完电影又逛了一会儿商店，吃了顿饭。分别时约好每年这天都在公园半山处的凉亭见一面，看一场电影。

        （三）

        回家后的老叶如期结婚了，婚礼办的很大很热闹。樱子也开始同意相亲了，终于同意嫁给临村一个憨厚的小伙子。脸上的笑容虽然没多，心里却越来越踏实了。每天做家务，喂猪，烧菜，伺候一大家人，闲暇时就看看书，看着看着就会莫名的哭笑。

        第二年三月十五日，樱子和老叶如期见了，老叶还是会给樱子带些书，有些樱子能看懂，有些看不懂。樱子还是给老叶带着一大背包沉甸甸的好吃的。老叶问着村里那些故事，讲着城里的故事，说说自己工作的苦乐。樱子大都是听着，老叶问什么才答。然后两人看场电影，一起吃顿饭，时间要是来得及就逛逛镇上的商店，买点小什物。临了，约好来年再见。

        第三年，樱子怀孕快临产了，娘家婆家坚决不让一个人出来，樱子争不过道理，只好偷偷写信告诉老叶，这也是樱子唯一写的一次信。老叶则邮寄一些书来，这次大都是育儿营养方面的，还有一套婴儿的衣服和鞋袜。樱子着实幸福了好久。这一年，老叶的工作出了两次小错，虽然不是紧要之处，却也免不了被家里家外唠叨，平添很多烦闷，也俞发盼着见面这天的到来。

        第四年，老叶早早的就到了见面的地方。樱子也很早，两年不见，老叶似乎瘦了些，樱子胖了一些，原来白皙的皮肤也更红润了。老叶依旧说着自己问着樱子，樱子的话也多了起来。好像攒了太多的话要说，聊到只剩看一场电影的时间。末了，老叶买了两个面包，一根香肠和一瓶汽水塞到樱子手里，让她带到车上吃。

        第五年，第六年……第十年，第十一年……每一年这一天已经变成他们彼此生命存在的一种形式，不，是一种生命交换和再生的形式，老叶和樱子把这一年村里城里的喜怒哀乐，得到失去，喜事霉运，所有想说的事都讲给对方听。也好像只有彼此才能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比如，老赵家的小丫嫁给了老刘家的二小儿，今年李子结的比每年都好又大又甜，家里的母猪又添了一窝猪仔儿，妇女主任把东西分错了人家……城里的路边种上的树苗全被进城的牛吃了，新开的理发店又贵老板又不好，单位的老李辞职去了南方，自己不吃什么也在发胖……也会问那口子对对方好不好，日子是不是舒坦，孩子省不省心……这一天好像才是一年的终点，和对方说了，这新的一年也才开始。

        （四）

        第十五年，老叶依旧早早到了山腰，却久久等不来樱子，比往常迟了一个多小时，才看到樱子在山下打着手势，老叶忙跑下了去，樱子瘦了一大圈，还有些气喘。

        “怎么了，樱子。”老叶一把抓住樱子的手。“手也这么凉呢？”

        “没事儿，害了三个月的病，我就怕今天出不来，一直吃着药，好多了，就是这山我爬不上去了。”

        “樱子，怎么会这样，家里对你好不好？”

        “好，都特别好，年轻时不注意落下的毛病，腰和腿都不那么好使了。没事儿。快说说，你去年说的提拔的事儿怎么样了………”

        老叶心疼的握着樱子的手，心里疼的一阵阵想哭。看着樱子和以往一样的眼神，他知道短暂的时间奢侈不到拿它来悲伤，起身背上樱子还是依旧那么沉的包，拉着樱子说：我们去馆子里吧，那里暖和，边吃边聊。临走时，老叶哭了，抱着樱子说：樱子，这么多年了，每过一天，我都觉得就离我们见面的日子近了一天，你是我一年的盼头儿。家里人总希望我往上爬，我感觉特别压抑。我工作不顺心时，我就想，得想办法熬过去，不然我和樱子怎么说。我得奖了，我也想，樱子知道该多高兴。和孩子生气时，我也想樱子肯定劝我别这样。樱子，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顾自己，我惦记。”

        第十六年，樱子依旧有些瘦弱，气色却好了很多。看完电影，老叶给樱子买了一对福娃，希望福娃保佑樱子，给樱子带来更多的福气。

        第十七年，樱子果真比上一年好了很多，人也胖回不少。这一年开始，老叶开始在山下等着樱子。

        第十八年，十九年……第二十一年，二十二年……

        第二十三年，樱子每年依旧拿着一个包裹，里面是老叶爱吃的各种东西，只是，包裹越来越小，樱子看上去也越来越弱了。老叶心疼樱子，每次都说下次别再拿了。老叶给樱子带的书也越来越少，补品却越来越多。看完电影，还有一个小时的功夫，老叶说：我领你去个地方。到了珠宝城门口，老叶把樱子拉进屋里，在柜台前让服务员拿出几枚别致的钻戒，樱子执意不试，埋怨老叶太贵了。老叶说一个女人一辈子怎么也应该有个像样的戒指，樱子拗不过老叶，选了一个小巧的，戴在手上看了半天，悠悠的说：“老叶，我不知道明年我这身体还能不能出来。你事业正是最紧的时候，要好好保重身体。我知道这辈子你活的是世界，我活的是自己，凡事你都要看得开阔些。这辈子我挺知足的，读了那么多的书，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以前发生什么事儿了，以后会发生什么，越活心里越敞亮。” 老叶给樱子裹紧了衣服，抱紧樱子说：“你来城里看病吧，你和家里说说，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行吗？算是我求求你了。”“老叶，我会好好看病吃药的，你放心吧，来年我肯定来。”

        第二十四年，老叶提前一天到了镇里住下，天刚亮，老叶就到了山下等樱子，三月的早晨还是很寒冷，焦急的老叶却微微的出了汗。晨练的人们散去了，广场的孩子越来越多，摊前的彩色气球已经快卖掉一半，还是没看到樱子的樱子，老叶不安的看着每次樱子来的方向。

        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只是移动的很慢。老叶奔了过去，抓起樱子身上的包，半扶着樱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樱子有些喘息，比以前更瘦了，坐定了一会儿，才和老叶笑了笑：“来晚了，家里不放心，我偷着出来的，没赶上那趟车”，说完，好像做了一件特别自豪的事儿。老叶不知道再说什么，他知道樱子是拼了力气来的，只觉得这一生太愧疚樱子了，如果早点劝樱子在城里治疗，如果她在自己身边，如果自己当年自己再勇敢一些，樱子一定不会是这样。老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就像一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樱子本想安慰几句，说了几句也哭了起来。

        看完电影，樱子说什么也不吃饭，要回公园，坐在山下的长椅上让老叶抱她一会儿，这次樱子比平常说了好多的话，比早上精神了很多，最后，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荷包，一面绣着粉红的樱花，一面绣着绿色的叶子，淡淡的发出艾草的香气。

        “老叶，荷包是我绣的，留着吧”。

        “老叶，我再也走不动了”。

        （五）

        第二十五年，老叶没有等来樱子。过午，老叶直接买票去了樱子的村子，找到樱子的爹妈，知道樱子就在上个月永远的走了。

        樱子的坟就在当年他和樱子每天看星星的山坡下，能看见那条小河，也能听见一起听过的大地的声音。黄色、白色的小野花一群群一簇簇的在坟边开了很多，老叶站在坟前，全然忘了这个世界的存在。恍惚间，他的樱子还在，就在那个上坡上看着他，等着他。突然，悲怆的哭声传满了山野……

        我停下记录的笔，拿起纸巾，也给对面的老叶递了过去。老叶擦了擦全是泪水的眼镜，说：“我的樱子在这个世界上再也寻不见了。多少次她在我的梦里，她总是笑着，好看的样子，只是听我说话，她从来不说。可那天梦里，她来了，告诉我，她想看电影了，第二天我就去旧货市场和你争买了这张旧海报，那是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

        “老叶，你想过吗？其实樱子是幸福的，她比你活的明白。”

        老叶睡着了，睡得特别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