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插柳,古人以为雅事。
送客出门,或家人外出,来到门前,总要折柳相赠,以表达不舍、挽留之意,也有折柳表示相思的做法,还有因此而生的曲子《折杨柳》。古人关于折柳的诗词很多,比如李白的“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王之涣的“近来攀折苦,应为离别多”等等。
可是我们那里却很少在门前种柳树的——我们村子里人固然俗,却不是原因。我们那里的人大都老守田园,一辈子在村子里打转,不会远行去做买卖,更不会去进京赶考,中状元,招附马,因此连做陈世美的资格都放弃了,所以早晨下地干活时家也不会有人哭哭啼啼地折柳相留,反正到中午肚子饿了他自然回来;客人呢,大多是上下两庄的亲戚,你今天送他出去,没准儿过两天赶集上店的时候又遇上了,所以也不用依依惜别。
我们村子里,只有我们西院的门前曾经有过一棵老柳树,我儿时它就老态龙钟,也不知多少年了,虽然很粗,但树干却已经空了一半,可是树顶上还是枝条青青,可供人们在做活儿或者闲唠嗑时遮凉,因此它那些如虬龙般裸露在地面上的树根都被磨得又光又亮。自从它倒下之后,我们村子里就没有门前柳了。
我们那里的柳树,大多长在西河套。说是河套,但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河床里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都裸露在空气里,寂寞地望着天空发呆。可这仍不妨碍柳树在它旁边年年青绿。每年立春过后不久,风不再像石头那样冷硬的时候,最先起变化的就是这些柳树。它们最先在灰冷萧杀的天地间袅袅地升起一抹若有若无的鹅黄,给在漫长的冬季里熬苦的人们一份温软的信息。
不过我们那些的柳树,枝条都是向上生长的,像野孩子的头发一般乱蓬蓬地支楞着。哪怕是弯弯柳,一种很怪异的柳树,它的每根细条都像被谁恶作剧般地扭过似的,呈波浪状,没有一处是直的,不过它的枝条也是不肯垂下去,仍然野孩子的乱发一般支楞着,不过是卷毛的乱发而已。那时我看到书上说“垂杨柳”,看到诗里说“万条垂下绿丝绦”,看到图画里如美女的秀发一般飘拂的柳条,总是很神往,觉得那才是柳树该有的样子,我们那里的柳树算什么呢?简直是怪胎。
后来进了城市了,虽然仍在北方,但所有的柳树的枝条都向下垂着,飘拂着,真是“垂杨柳”,“万条垂下绿丝绦”,如街上走过的美女的秀发一般。可是渐渐的,我又不满足了,甚至有些厌烦了:柳树,不也是树吗?是树不就应该克服地球引力向上生长吗?为什么要柔媚地垂下来呢?但我立刻就省悟,问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不该怪柳树。不管怎样,我还是有些怀念故乡那些每根枝条都倔强地向上生长的柳树,开始喜欢它们了。
等到柳条上开始冒出嫩芽时,整根树枝都是碧绿的。我们知道,这时的柳条“离核”了。我们把它折下一截来,用力的拧,它的外皮就会完整地跟里面的枝条脱离,被轻松地褪下来,然后,我们把一端的最外边的绿皮去掉,露出白色的部分,将这端放在嘴里用力吹,就会发出单调的“呜呜哇哇”声音,一根最简单的“响儿”(柳笛)就做成了。如果足够粗、又足够长的话,在中间部位再小心地挖几个洞眼,吹的时候通过手指对这个洞眼儿的堵与放,声音就会多出许多变化,这就是“响儿”的升级版了。
村子里的树木虽然多,但能做“响儿”的,却只有杨树和柳树,而且也只有开春那几天——太早了,树皮紧固在枝条上,拧不下来;太晚了,叶子长大,穿过树皮与枝条连在一起,即使拧下来了,去掉树叶的时候会留下许多小眼儿,甚至叶柄会划破树皮,使之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筒形,吹不出声音来了。
等到天热的时候,我们会把柳树枝折下来,编成粗粗的绳子,然后围成一圈,戴在头上,作为遮阳的帽子。不要觉得这只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当求雨的时候,每个大人都会戴上这样的柳圈,赤着上身,在正午的大太阳底下敲锣打鼓地抬着龙王爷的牌位走街串巷,一边高喊一边泼洒清水,希望老天能够看到人间的疾苦,发发慈悲,下点雨来。
柳条还有一个作用,就是编东西。柳条编东西虽然比不正荆条,但是常见,易得。小时候我们经常会去帮奶奶砍柳条。每当这时,我们总会干得非常起劲儿,觉得总算不是在玩,而是在做正经事了,不一会儿就弄一捆,扛回家去。编东西的条子是不能用当年新发的,太嫩,一干就什么都不剩了;也不能用年头太多的,粗不说,硬,编不动;最好是前一年发出的枝条,外皮去掉,露出白白枝条,奶奶就用它们编小筐,编笸箩。
奶奶去世后,家里没人会编东西,筐什么的都是买现成的了,也就不用我们砍柳条了,而且我们也都大了,渐渐地与柳树越来越疏远了。
>别走,我们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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