馊菜

作者: 尧月之秀 | 来源:发表于2018-11-07 07:56 被阅读243次

    初到云南时,我常吃到两种调味食材,一个是薄荷叶,另一个是花椒。云南人喜欢吃淡煮的菜,用清水煮,什么也不放,然后再用薄荷叶花椒面辣椒面香葱盐味精等调制的蘸水蘸着淡菜吃。我从湖南来,辣味是少不得的,只是薄荷的冰凉和花椒的麻口就有些不习惯了。不过人的口味会随着时间而变化,以前不能接受的,现在大部分都能接受了,比如这两样调味食材,在我的饮食习惯里成了必需品。不过还有一种菜让我至今难以忘怀,那就是云南特有的馊菜。

    我第一次听说馊菜这个名儿还是从澡堂的烧水工王嬢嬢那里得来的。那时我们刚搬来弥勒不久,住在一个租来的院子里头,院子不大,但院子里有一幢破旧的筒子楼,住了很多来城里打工的男男女女。这种院子很简陋,普通的一个单间,不足三十平方,既没有厨房也没有独立卫生间。只因便宜,房子从来没有空闲过。住在这里却有诸多不便。不过正因为这点,房东老板看到了其中的商机,在院子里开了一家澡堂,供租客们洗澡,既赚了房租费又赚了洗澡钱。王嬢嬢便在这里打工,她和我们住一个院子,只不过她的那间房隐藏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房间特别小,只容得下一张床,床旁边支了一张小桌子。一眼望去,她所有的家当不过是墙上挂着的几件旧衣物。除此,房间里再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听我们家做饭的阿姨说王嬢嬢已离婚多年,只有一个女儿在外地读书。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就来城里打工讨生活了。王嬢嬢没有技术,更没有学历,年纪也大,很难找到舒适的工作。这个烧水的活计还是房东老板可怜她的份上才照顾她的。王嬢嬢在馆子里洗过碗,在马路上扫过街,在医院重症病房当过护工,给人家当过保姆,最后还是在这里一直做了下来。烧水工虽然工资不高,但比较自由。这个活计不要任何技术,纯粹的体力活。烧快烧慢,火大火小,全由自己一个人掌控,不需要同事的配合,也不需要老板的指令,只要按时烧热就行了。这个活计免除了看老板的脸色,也免除了看客户的脸色。吃过午饭,她就开始准备烧水了。她打开小锅炉的炉门,清除里面多余的灰烬,放入几根木头引火。木头燃起高高的火焰后,再用铲子把锅炉旁那一堆煤球一铲一铲送入炉腔。

    夏天烧炉子,由于天气热温度高,洗澡水也热得很快,但是王嬢嬢却要出一身老汗。常常烧完炉子,她的身上也像洗了一次澡似的,上下的衣裤拧得出水来。这时的王嬢嬢一般在脖子上搭一条毛巾,不停的擦汗。冬天气温低,烧炉子要烧好几个小时才能热。王嬢嬢最喜欢冬天烧炉子,当大伙儿在家里抱着电烤炉时,她却常穿着单薄的衣裳,额头上总是沁出细密的汗珠。每次我浑身舒畅的从澡堂出来时,总看见她一边哼着云南的小调,一边弯着腰握着铁铲不断的添煤,把炉火烧得老旺,仿佛那日子也被她烧旺了似的。光明和希望全在她每一次加煤的动作里。每加一块煤球,她脸上的笑容就多添一分。炉腔口四四方方的,通红通红的火苗噗呲噗呲的跑出来,像极了她逛街时擦过口红的嘴唇。那黑色的布满斑斑锈迹的炉身在熊熊炉火里变得越来越庞大,通明透亮起来。她停下手中的铁铲,呆呆的站在锅炉前,注视着那腔燃烧的炉火,慢慢扬起嘴角,满脸的红色,火光中勾勒出她胖胖的躯体的轮廓。

    王嬢嬢从山旮旯来城里时不到五十岁,身材像个大水桶似的,脸上的肉像小山一样耸立着,看起来有五六十岁的模样,但王嬢嬢是个爱俏的女人,她偶尔会去发廊烫个时下流行的卷发然后再染个颜色。大约有很久没去了,她的头发离头皮那截是黑里泛白的,下面又是黄色的,想必染的是那种最便宜的染发膏,枯黄枯黄的,像一把稻草盖在头顶。不烧洗澡水的时候,她也会学城里的女人,穿起她那难得穿一次的大花旗袍,披着那头歪歪扭扭的卷发,擦上厚厚的粉底,涂着通红如血的廉价口红,踩着高跟鞋一摇一摆的走在大街上。

    上午她不烧水时一般比较清闲,常到我们家来串门,和我们家做饭的阿姨聊天,顺便看看我们家的大厨房里正在做什么好吃的。我们家的厨房在院子里是开放式的,一做饭满院子都能闻见我们家烧的是什么菜。而她总是闻着味儿走过来,瞄一瞄,瞅一瞅,像只大花猫盯着集市上的鱼一样。她一个人吃饭,做得异常简单,两个小菜都是奢侈的了。常见她端着一个大碗,里面几片青菜叶子,或者几块土豆,或者腐乳之类的,很少见她吃荤腥的菜,用她的话说,她这是瘦身餐。

    我们家吃饭的人比较多,三大桌都坐不下,从事体力的师傅们多,饭菜相应的就要准备很多,宁可浪费些,就怕大伙儿吃不饱饿了肚子。所以每顿都有吃不完剩下的。可是大家都比较挑剔,不喜欢吃剩菜,那些剩菜就只能全部倒掉。王嬢嬢每每见我们一股脑儿把那些没吃完的剩菜倒在潲水桶里给别人喂猪时,嘴里就啧啧啧的叫个不停,可惜了呀!可惜了呀!

    做饭的阿姨无奈的说,可惜又有什么办法呢?不倒掉也没人吃呀!放久了馊掉了更没人吃呢。

    王嬢嬢顿时两眼发光,急忙说,不吃的留给我吧,我来做馊菜。

    我一脸懵逼的问,馊菜是个什么菜?

    王嬢嬢说,就是把所有的剩菜混在一起,等它变酸了,就是馊菜了。

    我更加疑惑了,又问,馊了就是变质了,怎么能吃呀?吃了会拉肚子的。

    王嬢嬢笑着说,这你就不懂啦!我们云南人世世代代吃这个馊菜从没得过病,反而个个都健健康康的。你瞧我就是吃馊菜长大的,还吃成个胖子了呢。

    简直不可思议,世间居然有人吃馊掉的菜!我从来没吃过馊菜,以前只要闻着一点馊味儿,就跑得远远的了。哪里还敢吞下去。我将信将疑的对她说,嬢嬢,这些剩菜只要你不嫌弃就都拿去吧。

    她如获至宝似的连盆都端了去。

    王嬢嬢走后,我问做饭的阿姨关于馊菜的事。她是云南人,自然知道这个习俗的。

    阿姨说,云南确实有吃馊菜这一说。以前过年时,菜做得太多吃不完,倒掉又浪费,就把所有没吃完的荤菜素菜全混在一起,用一个瓦盆装起来慢慢吃。那时都是因为穷,才爱吃这个馊菜,现在日子越来越好了,城里人还有谁吃馊菜呢?我小时候也常吃馊菜,现在也不做这个了,我家也是没吃完的,不好吃的通通倒掉。说完,阿姨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知她是为自家倒掉的剩菜可惜还是为王嬢嬢吃馊菜可惜。

    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看看王嬢嬢做的馊菜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过了几日,王嬢嬢端着一个饭碗过来串门,喜笑颜开的对我说,小胡,你看,这就是上次你给我的剩菜,我全做成了馊菜。这几天天天吃,都快吃完了。

    我把头探向她的碗里,那一刻,我呆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流传千古的馊菜么?简直——不堪入目,就像一滩烂泥,灰不溜秋的,所有的菜混做一团,早已面目全非,分不清啥是啥,准确的说比烂泥还要丑陋。看起来没有一点食欲,甚至有些恶心。这个馊菜把我仅存的一点好奇心完全抹杀了。在如今这个吃什么都要讲究完美精致赏心悦目的时代,竟然还有如潲水一般的馊菜存在。我想到高级餐厅里那些精雕细琢巧夺天工的菜品,连装美食的容器都是一件艺术品,再看到眼前王嬢嬢那露着缺口的瓷碗盛着的馊菜,顿时感到就像天边的七彩云霞与沟壑里的浑浊污泥的区别,就像华丽璀璨的燕尾服与百孔千疮的老长衫的区别。

    我漠然的望着她欢快的神情问,嬢嬢,馊菜味道怎样?

    她扒拉了一口已不知什么食材的东西送进嘴里后说,别瞧这馊菜看起来不咋的,但味道真的不错呀!我加了一点儿辣椒面,酸酸的,辣辣的,还有一点微微的甜哩!你尝尝不?

    我像个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后来我们所住的地方,房东老板与村里的合约到了期,换了另一个老板来经营。新老板准备把筒子楼重新装修做别的用途。曾经的租客全跑到别处去了,前任留下的澡堂自然就关闭了。而王嬢嬢也不知到哪里打工去了。

    不久,我们也搬了新家。最后离开前,我转过身看了看背后这个曾经住了十多年的筒子楼,许多残旧的家具横七竖八的堆在院子里,生活用品到处都是,围墙旁边的花花草草也凋谢枯萎了,整个院子一幅残败不堪了无生趣的样子。我继续向前走着,无意中看到院子一隅的空荡荡的锅炉房,那只锅炉没有了往日的红火和热情,像一个残喘的老人摊坐在地上。炉腔张着黑洞洞的嘴,里面有一些残留的煤灰,屋角的旮旯里零零星星的散落着几个没有燃尽的煤球。

    搬到新家后,做饭的阿姨破天荒的做了一次馊菜。她没有放在餐桌上,只是放在电饭锅旁边,让想吃的人看得到。

    阿姨怕我认不出这道菜,特意对我说,小胡,这是云南的馊菜呢。

    我盯着那道馊菜,轻轻哦了一声,转而又问,那个常吃馊菜的王嬢嬢不知道现在干嘛呢?

    阿姨说,王嬢嬢至从没烧洗澡水后,就突然病了,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上次我去看她时,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哼着。无依无靠的。看得我眼泪掉下来。走的时候,我拿了一百块放她枕头底下,她死活不肯要,但又爬不起来,只好收下了。现在也不知道她怎样了。但愿她女儿能回来照顾她吧。唉……

    听完她的话,我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再看那碗无人问津的馊菜,情不自禁的夹了一筷子尝了尝,轻轻闭上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气息涌入口腔,拼命的拍打着我的味蕾。耳边响起王嬢嬢满脸愉悦的说出的那句:酸酸的,辣辣的,还有一点微微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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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海杯子:刚才又搜一下馊菜,搜出一篇。看来真是当地人的美味之一,我穷尽想象力也难以想象
        尧月之秀:@海杯子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酸饭酸粥呢。饭或粥怎么变酸的?
        海杯子:@尧之月 在我小时候看我姥姥母亲姨们吃酸粥和米饭,津津有味乐淘淘,我一口不能吃,跑得远远的,我愁得不行,一到夏天怎么顿顿酸饭……三十多岁后我抱娃娃回去,突然爱上了酸饭,爱极!酸饭焖土豆,配小凉菜小咸菜,太粗糙太有味儿……还有北京的豆汁儿也是酸腥的,爱酸的我同样一喝钟情。这两样酸,我实在是不会做。徒有羡慕。
        尧月之秀:@海杯子 是滴,云南特色,不过我们外地人接受不了。也有一种馊菜是酸菜,自然发酵的。我说的这种是古老的习俗。
      • 海杯子:这位底层妇女的一生艰难命运就像那馊菜的味道。。。既写菜又写人,仿佛不动声色,感情却在暗涌中。一个底层妇女的形象就这样鲜活起来。你的写作功力相当精湛呢😊
      • 海杯子:听完她的话,我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再看那碗无人问津的馊菜,情不自禁的夹了一筷子尝了尝,轻轻闭上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气息涌入口腔,拼命的拍打着我的味蕾。耳边响起王嬢嬢满脸愉悦的说出的那句:酸酸的,辣辣的,还有一点微微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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