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们师娘

作者: 木瓜学堂 | 来源:发表于2020-02-27 00:34 被阅读0次

          那时从贾老师家门路过,如果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在院子里埋头忙碌,姐姐就会笑着招呼我:“看,你们师娘!”我至今也不完全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

          贾老师长得极瘦,皮包骨头,又个子高挑,绰号“一根筋”。有一次聊天说起他的绰号,我妈误以为“一根香”,被我纠正了。现在想来,“一根香”更传神,尤其贾老师抽烟的时候。不抽烟的时候,他总是把熏黄的那一截细指头放在鼻子下,狗找东西似的来回嗅个不停。他说这是解烟瘾的好办法,可以少抽几支,抽多了咳嗽。

          “一根筋”干不了农活儿,又爱读小说,就进了村办小学当民办老师。“麻秸秆儿似的,来阵儿风就折了,将就他这把材料吧。”村民们既然这样说,就别指望谁家会把亲生的闺女嫁给他。贾老师就一直光着。

          关于娶媳妇的事,我跟贾老师有过一次“交心”。那时他还在人们公社中学里读高中十年级。晚饭后在村路上溜达,没人搭理他,他就找小孩子扯闲话。他戴着玳瑁框架的眼镜,镜片中心厚厚的,像水井边一块厚冰,据说是读书多造成的。于是我就问他读那么多书,到底为了什么呀?他笑了,反问我:“你说我读书为了什么?”我想了半天,回答他:“为了你未来的爱人吧?”他笑得更厉害了,甚至仰天大笑!“哈哈哈……”他拍拍我的脑袋,一遍遍重复着:“为了未来的爱人!哈哈!”爽朗的笑声。

          那是1982年,“一根筋”已经是我们的班主任了。每天晚饭后,我们三四个同学都去贾老师家写作业——不是课外辅导那种,只是在他家写写而已,大概是单身的贾老师为了排遣寂寞吧。贾妈妈厌烦我们,可是拗不过儿子。她在门房开了一家小商店。贾老师常常去抓些成袋的零食,偷回来分给我们。贾妈妈追来,被他堆着笑脸推走,回头对我们说:“这老太太就知道赚钱,我们得享受生活。”

          贾老师家两代同堂。他的父亲大概是乡中学的教师,那时已经退休了,一看就是本分厚道的人,穿得干净、说话文雅。贾妈妈跟丈夫说话时,口气明显带着优越感,眼角的蔑视也是毫不隐瞒。我的判断从大人闲聊中得到印证——大人们以为我啥也不懂呢!——贾妈妈和村干部甚至乡干部都有一腿。“要不然,儿子怎么当上老师呢?开商店的钱又是哪来的?请帮工的钱又是哪来的?”说者言之凿凿,不由你不信。

          贾妈妈一家都干不了农活,每逢春耕、夏除、秋收,她家里就请来邻村四五个村民,忙活几天,又住又吃,走时手里都拎着沉甸甸的东西。

          “嘿,地里出产那点儿东西,都不够花销的。”村民里的女人们对贾妈妈的作风嗤之以鼻,反之,贾妈妈对这些整日围着锅台转的老娘们儿更是不以为然。她从不与她们交往,很少向邻居借东西,闲聊基本没有。有时她就不见了,好多天突然回来,穿着一身新衣服,带着鼓鼓的提包。贾妈妈是高傲的,三角眼的视线向斜上方扬着,就像费玉清唱歌时的样子,不过充满了傲慢的神气。在村民眼中或者她自己眼中,她是生活在另一层空间里的。

          有一次,贾妈妈从外地回来时,领回了一个小媳妇。

          那时贾老师已经三十岁,在农村是注定打一辈子光棍的年龄。那是村里光棍很多,也出了不少瘆人的故事。一个叫跟柱的光棍实在熬不住,守了三天三夜,把走夜路回家的小媳妇拖进玉米地。结果好事没成,反倒被女人踢坏了下体,成为坊间笑柄,传讲多年。

          有一天我们进屋时,一个穿着大红外衣的女人用笑脸把我们迎到里屋,挨个让座。“这是你们的嫂子。”贾老师大声给我们介绍,然后让她搬来炕桌,让我们围坐上去。她转身端来一杯热茶,放在贾老师的右手边,鲜绿的叶子在水里懒洋洋地泡着。人多屋子小,她就站在炕下,闪亮的眸子从趴在桌子上写字的我们游移到贾老师身上,然后再游回来,笑意从紧抿的嘴角忍不住地流溢。

          后来,贾老师的妈妈进来,看了一会儿,就吩咐她:“桂莲,该给骡子填料了。”语气中透着明显的不满情绪。她红了脸,急忙点头:“是,妈,我这就去。”原来她叫什么桂莲。那天晚上回到家,姐姐就笑着问我:“见到你们师娘了?长得好看不?”

          师娘长得不算好看,但很可亲。长长的脸庞,温和,没有一丝棱角。说话轻声细语,动作寂寥无声。谁家娶新媳妇,都要闹腾闹腾。贾老师家好像什么都没有。姐姐说:“没准你师娘是夜里抢来的。”我知道这只是笑话,一点都不可信。

          和师娘的温和相比,贾老师削瘦的方额、尖硬的下颌,显得很睿智冷峻。“像不像鲁迅先生?”贾老师不止一次问我们。“像!”我们异口同声地、由衷地说。我仔细对照贾老师和课文里的插图,补充道:“如果老师也吸烟斗,就更像了。”贾老师听了这样的话,非常欣喜,拍着我的脑袋夸我机智。

          师娘对待贾老师,恰似朱安对鲁迅,无怨无悔。无论对方怎么冷落自己、疏远自己甚至轻慢自己,她都尊敬地称其为“大先生”。

          有了师娘,贾家再也没有雇人帮忙田地里的活计。她从来不出门,是村里的隐身人。放学后从贾家路过,偶尔也会看到她那埋头忙碌的身影。

          有一天放学前,贾老师告诉我们,最近他家里有事、人多,“大家晚上就在自己家里写作业吧,但是还要保质保量。”

          吃过饭,我在折叠圆餐桌上摊开了书本。“怎么不去你老师家了?”妈妈感到意外,还没等我解释,她就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记起来了:“对了,贾家生小孩儿了,得赶紧看看去。”妈妈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就拎了一篮子红皮鸡蛋出门了。没见到师娘挺着大肚子啊!

            妈妈回来时,我才惊讶地得知是贾老太太生孩子。在贾老师三十岁时,多了一个弟弟,取名为小强。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贾老师家写作业了。自然,也很少见到师娘。见到时,姐姐就会笑着招呼我:“看,你们师娘!”

            我已经到镇上念初中了,像个客人到贾家,师娘不见了。贾老师待小强倒像儿子一样,喜欢地摩梭他的圆脑袋。姐姐说,师娘生不了孩子,被贾妈妈赶出门了,是夜里哭着走的。

            不久,贾老师和一位同事结婚了,我去帮忙端盘子。新娘子是小学老师,从别的小学转来的,年纪也不小了。但是很好看,爱笑,水蛇腰。有人说他们早就好上了,挤走了没文化也不生孩子的师娘。

            师娘消失了,消失得像一个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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