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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二期【识】https://www.jianshu.com/p/d09f25dcd384
呐喊·蒙克我大概是死了,因为我隐约记得有两位医生一样的人,翻了一下我的眼睛,听了一下我的心跳,就宣布我死了。就像路上随便死了一只蚂蚁那样平淡。
一
我是在一个糟糕的下雨天被送到这里的。那天还有一点点冷,一个长得有点丑却不是太讨厌的老太婆和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一起开车把我送过来的。下车的时候,雨淋湿了她的银发,但她依然紧紧护着我,将雨伞尽量往我这边打。
这里的工作人员很热情地出来迎接我的到来,一个个笑得像春天盛开的花。那个年轻人有些不耐烦地对工作人员说着什么,倒是老太婆满脸关切地看着我,不舍地握着我的手,嘱咐工作人员一定要将我照顾好。
临别时,她满脸歉意地对我说:“真的对不起,我老了,这两年也力不从心呢,哎!”然后她掰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钻进年轻人的车子里。我手上还有她的温度,她大概是没发现,她有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每次想到你对我说起的童年,都忍俊不禁,你说那个扎着双马尾小丫头总是蹦蹦跳跳地跟在你身后。
“姐姐,等等我嘛!”
“我们说了不要跟太小的孩子玩,你快回家!”你掰开她扯着你衣角的小手。
“可是,我就要跟着你嘛!你甩不掉我的!”她调皮地看着你,你一走,她又立马粘上,像个狗皮膏药一样。
这是你和我在一起后,总提到的童年趣事,你还记得吗?你现在认不出那个小丫头了吧?
二
老太婆和年轻人一走,他们就改变了脸色,把我的东西粗糙地整理一下,就再也没人理我,我只是说我想喝一杯水,从下午喊到了天黑,也没人搭理。我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房间还算干净宽敞。老太婆和那位年轻人应该对我挺好吧,否则怎能让我住单间?
“你想喝水吗?”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喊住了走廊上漫无目的的我,一个佝偻的老爷爷颤巍巍地向我走来,给我递上一个白色的瓷碗,里面是清澈的水。
我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起我应该是出来找水喝的。我迫不及待地接过瓷碗一饮而尽,孩子气地对他笑了笑表示感激。
“哎,这里的人就是这样,每次我儿子来的时候对我特别殷勤,我儿子一走就换了嘴脸。我儿子最近应该是又出国了,很久没来看我了,电话也不给我打一个。”
“这里是什么地方啊?”我好奇地问这位热心的话痨老爷子。他看起来应该有七八十岁了吧!
“你…刚才送你来的那个体面年轻人不是你儿子吗?他没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
我盯着老头子一脸的疑惑却感到更困顿,儿子,我有儿子吗?我总是记得很久以前的事,却记不起后来发生的事情。
“也许是我儿子吧!”我努力地思索往事,想要证明那个体面的年轻人就是我的儿子。因为老头子说到儿子的时候,声音明显很骄傲。这让我觉得,在这个地方有儿子一定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你对那个小伙子满意吗?母亲笑嘻嘻地看着你,你没有回答,只是羞涩地低下头,脸上火辣辣的。你双手慌乱地扯着衣角,这是件的确良质地的粉色衬衣,在那个饥饿的年代算得上是奢侈品。
“那…两个月后给你们把酒席办了吧!对方祖上都是读书人,也是个实在人。哈哈哈…”母亲笑得合不拢嘴。
这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光从门外走了进来,你的心跳也跟着加速起来。母亲见状赶紧走出去,边走边笑着说“我去找你王姨,你们继续聊,继续聊。”
那张脸随着你越来越快的心跳,逐渐清晰起来。还记得吗?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见。
三
“你个老不死的,又尿床,我一夜没合眼照顾几个老东西,一大早又要来收拾你!”一个中年妇女忙碌的身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的下半身被一股湿冷包围着,我刚想开口问她这是哪里的时候,一张疲惫却充满戾气的脸凑了过来。
“你还知道醒啊?老东西!反正几个月了也没人来看你,你不如干脆死了省事!”
我看着那张因不断咒骂而一张一合的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恶毒的咒骂声是针对我的。
我配合地挪了挪身子,一股腥臊难闻的气味刺入鼻中。意识到自己应该是给人家添麻烦了,所以我眯着眼,嘟着嘴想要对眼前不停咒骂的中年女人表达一下歉意,但随即一阵刺痛从我的大腿根部传来,疼得我眼泪在眼眶打转。
那中年妇女终于停下拧我的手,翻着白眼说:“你哭什么哭?都多少次了还不长记性!”
“阿芳,你别那么大声,院长在隔壁巡查,你把她弄哭了,万一她跑出去胡说八道,你要被扣工资的!”
另一个同样憔悴的中年女人从房门口经过,走进来制止这个叫阿芳的女人继续咒骂。
“怕什么!反正她等会儿就忘记我们对她做过什么了。再说了,我们每天当牛做马那么累,院长扣工资,我就辞职,看她这点工资上哪请人去!”
“你还好了,只负责八个,我负责十个,真是一夜没合过眼。”
“谁像你,要钱不要命!哦,对了,你女儿病好点没啊!”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直接在我面前聊了起来。完全没有顾忌我被扒了一半的裤子,忘了赤身裸体的我依然躺在那片冰冷的湿流中。我难为情地看着她们,但是不敢出声,大腿根部隐隐作疼。
也不知道她们聊了多久,只是身下那片湿冷越来越大,慢慢将我吞噬,冷风从敞开的门窗灌进来,我感到越来越冷,牙床不断地打架,接着我的身体开始发热,渐渐失去了意识。
“媳妇儿,你终于醒了!”我用力紧握着你的手,暖流缓缓涌进你冰冷的身体。身下的痛意在麻药醒后慢慢清晰,但这点痛哪比得上你钻心的痛!
“我们的孩子没了?我以后也不会有孩子了对吧?”你歇斯底里地说出这种话,却因为虚弱,声音小得可怜。
“媳妇儿,你别悲痛,无论有没有孩子,我都会陪着你一辈子!”我克制住抽泣,将我的手贴上你的脸,你的心也慢慢有了一丝暖意。
四
“嘘,先别睁开眼睛。”一个声音忽近忽远地在我耳边说着,这个声音苍老而沙哑,有点熟悉,但我一时想不起来。
“告诉你一件开心的事情,我儿子马上要来接我了!”这个声音骄傲地说着。这种骄傲的语气让我几乎就要想起某个人来,另一个刺耳的声音却打断了我的思索
“你这老骨头还挺硬,烧了三天都扛过来了,隔壁那老头子,半夜起来上厕所,摔一下就没了。哎,老头子那么爱干净,从不给我添乱,哪像你这个这老…!”
虽然这个声音没有骂出最后两个字,但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就会条件反射性地开始紧张、惧怕,当我发现身下干燥的时候,都会长舒一口气。我看着她端着早饭和药走过来,想配合地挪一下身体,可发现左半身动不了了。
“先把这碗粥喝了,再把这些药吃了吧!哎,你说你刚来的时候脑子有时候还清醒,来了一个月就越来越糊涂,这下可好,尿一身给自己整病了,现在连床都下不来,路都走不了,我走以后,你只会越来越惨啊!”
她说着说着,语气柔和了下来,将一勺粥喂到我嘴边,我战战兢兢地看着她,不敢张开嘴巴。
“放心,这次我不会再给你吃滚烫的粥了。你说你,我对你好的时候你都记不起来,这些不好的你就全记得!”
我缓缓张开嘴巴,黑洞洞的嘴里突兀地呲出来两根长长的黄牙,一左一右、一上一下交错着,光秃的牙床艰难地磨着食物,像一个刚学会吃东西的婴儿那样伸着脖子吞咽。
“哎,我平时也不是故意骂你,你但凡乖一点,让我省点事儿,我也不会那么糟心了。我家里也躺着一个老人,我天天照顾你们,连我自己妈都顾不上。你说我心情能好吗?哎!这人生啊…你说你也真是挺可怜,到现在还没人来看你一眼。”
她一边喂,一边自言自语,也不给我插话的机会,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我只是惧怕她,但并不憎恨她,甚至有点可怜她。当她喂完粥,要喂药的时候,才发现她那双粗糙得像干柴一样的手,指甲里积累着陈年的污垢。我将头扭向一边。
“吃吧,喂完你药我就要滚蛋了!你说隔壁那老头子前几天还会爬楼去通知我你发烧了,还会给你端水,怎么大半夜上个厕所就摔没了,真是的,也不知道按一下紧急呼叫,我可以帮他的…”
我突然心里抽搐一下,想起刚才那个骄傲的声音,环顾四周,发现整个房间只有我和面前这个叨叨絮絮的中年女人。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没了,那个曾给过我关心的邻居老头走了。
我听话的喝完粥、吃完药,睡意袭来,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个中年女人走出门,在门口突然颠簸了一下,她蹲下来揉揉脚,再回头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消失在走廊上。
五
“梅生,别这样!你忘了你说你会陪我一辈子吗?”你从背后抱住我,我再往前就是深不见底的河,如果我跳,你可能也会就跟着我跳。
我没有继续往前,只是回头看向你:“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丢下你。可是,他们明天还要来砸我们的家,那可都是我教出来的学生啊!”
“梅生,不要让时代的错误惩罚自己。”你的心疼极了!抱我的手更紧,生怕一松手,我就坠入深渊。
“我不想连累你,你还可以改嫁和我完全划清界限!他们疯了,彻底疯了!我怕他们连你也伤害啊!”
“那就让他们疯吧!大不了我陪你一起跪集市,一起被批斗。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你在,我就能活下来!”
我捧着你的脸,想用尽一生来呵护你。
六
“梅生,梅生别走!”我醒来的时候躺在一片湿冷中,没有人骂我、拧我,也没有人管我,任我自己的排泄物浸泡着我。我费了很大劲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却忘了梦见过何人。
我突然想到,隔壁给我端水、和我聊天的老爷爷怎么不见人了?我甚至渴望那个言语恶毒、时常拧我的中年妇女能出现一下也好,至少我不用孤零零一个人,躺在污秽的床上被人遗忘,哪怕到了生命最后时光,我也希望有人能听听我的心声,有人和我道声再见。
生命的尽头是什么样子呢?我不记得太多事情,所以也搞不明白自己的生命究竟该怎样结束。
我拖着一半身子,艰难地举起手,按了床头上的紧急呼叫按钮,“叮当,叮当,叮当…”半天也没人过来,我只是需要一杯水,一杯能让我活下去的水。
按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筋疲力尽,终于知道,外界不会有任何人来回应我了,那么我一定要自己爬起来,就算是死,也要有尊严、干净体面地去死。
“喷——咔!”一阵坠地的巨响过后,接着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在这个孤寂的房间里回荡。我知道我挣脱了那张禁锢我的床。
“你不用…不用再耗尽所有为我治病…你…你应该多留一点钱养老。”
“我们不到50岁,你怎能抛下我一个人先走呢?”你泣不成声地抓紧我的手。
“癌…癌症无药可治,与其这样消耗,不如…我们回家…我死…死在你怀里…”
“好,我们回家…”
七
“患者失去意识,呼吸、心跳都停止了,要立即进行心肺复苏的动作。”一个声音焦急道。
“她这是脑中风,心肺复苏术救不过来了,咱们医务室条件简陋,送去医院也已经晚了。”另一个声音不屑一顾。
“可是,我们这里没有仪器证明她已经脑死亡,就直接给她开死亡鉴定书吗?”
“有没有仪器不重要,这里的老人,哪个不是说死就死?这很正常,反正这么久也没有人来看她,给她亲属打个电话,寄一份死亡鉴定书就行了,别那么多事!”
“院长…可是…”
有三个声音在争论着,特别刺耳,我用力一挣就飘了出来。飘出来后的我感觉到久违的自由与清醒,甚至是喜悦。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候那般,充满了活力。
我竟然轻飘飘地腾了起来,他们都看不见我、听不见我。我在天花板上盘旋了一会儿才低头看到病床。上面躺着一个满头白发、瘦骨嶙峋,眼歪嘴斜的老太婆。
我看见他们丢下那具我不要也罢的躯体,出出进进,还看见有殡仪馆的车子开进了院子里,他们将那具尚有余热的躯体用担架随便一抬,抬上了开往火葬场的车上。
我想告诉殡仪馆的人,我还没死,还可以送去医院抢救一下,但无论我用多大的声音呼喊,都没人理我,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听着殡仪馆两位工作人员的对话。
“现在有些老爷子、老太太真可怜,无论生前多么强大,老了之后也有可能被丢在养老院,任人宰割。”
“据说车上这位老太太,不到五十岁就丧偶,也没有子孙,真是可怜!所以啊,人还是要有子孙后代,在他们养老院,有条鄙视链知道不?”
“嗯?”
“有儿女经常来探望的老人,鄙视只有儿女打电话的;儿女经常打电话的老人鄙视儿女没有音讯的;儿女没有音讯的老人鄙视无儿无女的;无儿无女清醒的老人鄙视记忆不好糊涂的。”
“所以,还是要生儿育女。”
“那也未必,你没看新闻?有儿有女的死在家里几个月才被人发现。”
“那怎么办?谁来保护这些老人?他们年轻时付出了所有,晚年不应该这么凄惨,我们也终究会老!”
“哎!现在人压力那么大,小两口自己养孩子都辛苦,还要照顾四个老人。以为多花一点钱,送来高级点的养老院就万事大吉了?你看,来养老院当护理的,门槛那么低、工作强度那么大,心里充满戾气,老人日子自然不好过。”
殡仪馆的两个工作人员,一人开车一人坐在副驾,聊得正起劲,完全感觉不到我就夹在他们中间。
车很快开到了殡仪馆,那具装着我身体的担架也被抬了出来,我自然也跟了出来。
“师傅,他们说是今天就要火化往生者,这养老院是不是草菅人命?否则这么急干嘛?”
“对对,我还没死,我就在旁边,不要把我烧了,烧了我就真要死了!”虽然还是没人搭理我,但我依然在他们耳边大声吼着。
“他们有死亡证明,又因为疫情,往生者唯一的直系亲属也在隔离期间,没办法出来为她办理葬礼,天气又开始热了,只能他们说了算!真是可怜!哎!
我几乎绝望地看着这些陌生人议论着我的“死”,却无能为力阻止他们!想一想我这一生就这么到头了!哎…
“兰芝…”我大声地呼唤你,你还不能死!我不能让你化为灰烬。
“梅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兰芝,我说过会一辈子陪伴你,在你看不见我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都在。你很勇敢,你答应我可以一个人走过漫长的孤独,你几乎做到了!”
“梅生,终于见到你了,是不是我死了就能远远和你在一起了?”你搂着我的腰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将头靠在我肩上。
“你还没死,你快醒醒,你必须再回到那具身体,还有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在伤心欲绝!”
“我好像,好像是有一个放不下的人…”你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们正把你往火葬室推。
“对,那个人还活着,她对你很重要,你不应该丢下她和我走,还不是时候。我等了你这么久,可以再多等一会儿。”
我万般不舍地牵着你,极速往你的肉身上一推,深情地看着你:“兰芝,加油,我会等你!”
八
“梅生,等我…”一种沉重的疼痛感让我猛地睁开眼,咳出一大口气。我双手举在空中不由自主地挥舞着。
“啊!师傅!师傅!我就说…她…老大娘根本就没断气!还好我们没推进去!”
“快快,把她推到通风的地方,报警、给医院打电话,我联系那家养老院!”
“喂,你们在搞什么,火化活人,是故意杀人罪!”
“什么?你别跟我说那么多,这种事多少钱,我们也不干!交给警察处理吧!”
“我?我们尊重每一位往生者,也尊重每一位活生生的人命,别说那么多,我们已经报警了,有事你和警察说。”
感谢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因为认真的工作态度,因为人性的良知,给予我重生的机会。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偷走了我们的青春,也会偷走所有人的青春,哪怕我不承认自己老了,哪怕我意识不清了,它也丝毫不会放过我,既然如此,那就不要逃避,去做最后的陪伴与告别吧!
虽然我们垂垂老矣,虽然我们对这个世界没有利用价值了,虽然我们不如婴儿般讨人喜爱,但我们还是有权利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两天,只要我们愿意,没人可以剥夺我们生的权利!
梅生,我重新见到阳光,闻到了青草的气息。想起了没有你之后,我独自一个人走过的那些时光…我还见到了妹妹。
谢谢你,梅生,真不敢相信,那个满头银发、长得有点丑,却总护着我的老太婆…哈哈哈,原来小丫头也会长大也会变老呢!不过,她命好,有一个高大帅气的儿子。
解封后,她就把我接回家中,她特别自责,再也不送我回养老院了,他的儿子了解一切之后,也对我的照料更有耐心了。
其实完全不是她的错,就算她头发全白、牙齿掉光,对我来说,她依然是那个让人放心不下的小丫头。所以原谅我再自私一点,让我再陪陪这个小丫头,她也已经老得快走不动了,这世上除了我,再也不会有人把她当成孩子了。
等我,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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