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2020年元月一日回到故乡的,为自己的奶奶奔丧。
元日是个阖家欢乐的日子,而我,在那一年的元日,却走在为亲人奔丧的路上。
奶奶活了八十三岁,死的时候还算安详,没有遭遇多少的病痛折磨,只是于自己的几个儿子,有几个记忆不清了,特别是我的父亲。
奶奶身体瘦小,记忆中的她仿佛经由一阵秋风便会跌倒。她年少丧母,自己一个人将两个妹妹与一个兄弟抚养,靠着给当年的公社大队做饭、上工养活生计。
下嫁给我爷爷的时候,爷爷正值丧偶,大概是怀着对亡妻的眷恋,一生于精神与身体上都未好好待她。而她,为着爷爷养育了七个子女,五个自己的,两个爷爷亡妻的。
她受了一生的罪,在晚年时候,落了党和国家的好政策,在子女少有陪伴她左右的时光里,享过几年政策的福,如今,这般的去了。
她经历过不少的坎坷,但为人为母者皆有一分可算的上坚强的意志。
爷爷在的壮年的时候经常打她,她忍着,少有落泪;当年父亲他们兄弟几个打工外出,自己的儿子离家外出颠沛流离,她忍着,并未哭过;即便到了晚年,也是于孤苦之中独自一人度过,对于子女的孝顺陪伴与否,她历来不做什么要求,更没有蛮缠胡闹过任何一个。
她一生,都将自己的眼泪咽进了自己的肚子,埋在了自己的心里,苦是自己的,她从未选择发泄或要求谁为她承担个什么。于外人,就一直是个沉默瘦小的人。
奶奶给我的印象不多,儿时随父母外出打工,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奶奶。直到七岁时候回归乡里,方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一个亲人。此外就是零星的在中学时候随父母回家探望过她几次,之后便一直于外地求学,十几载苍茫,于亲人故乡,更加的再没有多余顾暇,况年少心野,自多不顾,不识愁滋味的年纪,无有几多眷恋。
直到如今,虽以十数载寒窗换了个稳定生活,但于故乡亲人,早已生疏的不复当年模样。心下所恋,皆是儿时的旧样子,而今却是物是人非,无论故乡,无论亲人,无论我。
记得她向我母亲说过一句话,那时我上中学,回家乡小住了七日后别去。后来她对母亲说,“慧哥儿走后,我有些想他,哭了,我这么不爱哭的一个人,竟然在他走了之后,哭了。”
她一生少有的落泪,有一次,竟然是为了我。
为了这个,与她无几多相处的孙子。而我,终究没有在她去世的时候,去看上她最后一眼。
为着奶奶的去世,几位叔伯大爷,哥姐姊弟也都或同我一道,或异路同归的回来了。
亲戚们在忙着商量奶奶的后事,他们商量的,无外乎是些个钱财。谁该花多少,葬礼要如何的花,花到什么程度,诸如此类,金钱公平。
我是家里的小辈,无甚么话语权,便也无法参与到他们的讨论中去,便就在饭食接待之后,往自己家的老房子里走去了。
故乡是一个小村落,兴盛时据说有二百几口人家,然而如今没落了,只剩了些个老人,便就剩下了八九十户。
在此,我阔别这里,已经有小十年的时光。
习惯了城市的车水马龙,喧喧嚷嚷,故乡在如今的我看来,安静、闭塞、落后、有些脏。
时令正是草枯叶黄时候,没什么看头,就像它本就没有什么景致值得人欣赏一样。
好在,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往远山上望去的时候,却也好歹有几眼苍茫。
家里的老屋子,想比于故乡的其他人家,算是豪宅一间——三掏空的砖瓦房,在我儿时,是令我骄傲的地方。而如今,却早已是满院的杂草,门前不知何时长起了几颗榆树,可惜如着地下将身子趴在雪里的衰草一样,没有一丝的绿光。
我料想,若是于夏日里回来,大概多少能看到些满院子的欣欣向荣,于绿色间见些个生命的颜色。
然而此刻我却没有什么心思去思考些生命的活力与昂扬——我此番回来,是将一个生命送走,而不是来将某个生命迎接。
自家的院门早已被父亲用几摞红砖封死,我便只好做了回年少顽童,攀着红砖,跳将了进去。
将双脚踏进齐膝的厚厚的雪里的时候,竟然于枯草落雪处,多少寻觅了些许故土与老家的影子。
这院落,比我还在此长住的时候,小了好多。
记忆摸索,我在脑海里看到了一院的向日葵,正迎着夏日的风,尽情的开放着灿烂的金黄,片片带着绒毛倒刺的叶子,轻轻摇摆。一个无知少年,和一只橘色的花猫,紧紧的躺在向日葵根下的黄土里,猫与少年皆眯着眼,在叶的斑驳与阳光的耀眼里,享受着,午后的时光……
今夕,少年在经历了些什么之后变得高大而复杂,猫在经历了些什么之后不知死在了那个角落。
“ 我们徒然回到我们曾经喜爱的地方;我们绝不可能重睹它们,因为它们不是位于空间中,而是处在时间里,因为重游旧地的人不再是那个曾经以自己的热情装点那个地方的儿童或少年。”
于这里,于我曾经的乐园与家,我终于无法再重新目睹它,甚至有些不忍直视它。
我想,大该是因了亲人的逝世,于心下,沉痛了些许的失落,混着些其他的什么感觉,突然于刹那如此这般。
在家中院落的枯草混白雪中踩了几个深深的脚印之后,我决定翻墙出去。
老家的屋后,是几亩我家的地,当年爷爷和奶奶都尚在人世的时候,父母商议着用自家远处的好地换的,为的是离着家近,劳作起来,方便。
地头是一座小山丘,并不高大,连十几米的高度都无有,只能算是丘,而不能称作山。
这是我儿时的乐园,其地位,就像百草园之如鲁迅先生,荒石园之如法布尔,伊甸园之如亚当与夏娃。
于是,我打算跨过自家的几亩地,踏上去走走。
积雪掩埋下的小山,有些地方露着黄土的颜色,有些地方透着石头的青黑,倒是有些个像老舍先生笔下的,温暖了济南的山丘。
然而到底却是没法比的,老舍先生笔下的是易安居士的济南,有千佛山、大明湖和趵突泉三大名胜。而我这儿,却只是西北内蒙古,一个不被人知道多少的村落背后的,一个同样不被多少人知道的小山丘。
雪很厚,今朝的故乡,在这个冬天里落了不少的雪,按着瑞雪兆丰年的农谚,开春之后应是个好年景,虽然,村子里种地的人已经比过去少了又少。
我便这样将我的双腿埋在雪里,踏上了那座儿时的乐园。
走上去,方才知道,原这小山,也早已死去。
它被当中抛开了肚子,一个圆盘状的水泥垛子,深深的将它捅穿了——它,被上了檀香刑。
于是我忽然想起父亲几年前说过的话来——“咱老家通了自来水,储水的地方,就安在了咱家后面的那个小山上。”
原来,这小山,是为了村子的发展,被以檀香刑“正法”了。
看着他死去的模样,我于是于彼时又忆起了什么。
黄黄白白的野花、叫嚷的蚂蚱、不知名的鸟雀……
此时,日头偏西,一轮白日悬挂在西南的天际,晴空白云下,并不耀眼,却也并不为着这寒冬的日子,平添些几许的严寒。
小山上生起了一阵风,那风不大,却足矣将我的头发吹起。
朝着山下,我眺望了去。
白日里,自己的一串脚印,正或深或浅的埋在小山腰的雪中,通向故乡老房子的屋后,通向村庄之中,通向了比村庄更远的方向……
灰白的墙体与洒了雪的赤红的屋顶,每家每户,每一排,每一栋——在这小山之下,一览无遗。
远处乌黑中藏着青绿的村边树林,乌鸦,仿佛在啼鸣。
于是我突然想起方才,从自家的院子越墙而出的时候,于房檐上看到的那只喜鹊。
乌鸦与喜鹊,厄运与报喜,却不知今朝,它们到底在预言着什么。
再看向那轮白日,日光下,一群羊,正被从远处的山丘上鞭赶着,向村庄靠拢。
牧而归之,我也该离开了。
我于是自山上走下,再次踏上了被沾满灰尘的,以水泥硬化过了的乡间小路。
再看向自己的双腿,裤脚与鞋子上,都已经被故乡的尘土沾染上了黄土色。
这黄土色,是我儿时于乡间奔跑时所不以为意的,然而如今,我却不得不将之以手用力的掸去。
水泥塑成的乡间小路旁,立着根根路灯。
这路灯每晚都会发光,以光芒照亮着村庄,照亮着,这并不美好,并不美丽的村庄。
故乡在儿时是我的乐园,每个山头,每一条沟壑,每一寸草木,皆是我的乐园,它如今如我一样的变了,我期待着它的新生。当然,如果真的可以的话。
奶奶是我在故乡的亲人,她如今去了,我期待着她在天国安好,希望在天国,有容纳着她孤独的灵魂的地方。当然,如果天国真的存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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