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啊娘

生命行至老年，尤其是又老又病，甚或又穷的时段，你便很难再谈青年或中年时的——尊严或体面。

你头发都白啦，还坚持着的头发里，白居多，少有花白，当年那些黑发呵，早就抛下你奔向了太平洋。这会儿，都飘到了福岛也不一定。

你最早在意过的皱纹、鱼尾纹、法令纹，如今都不用再在意了。因为你那遍布沟壑的脸上早就满是皱纹，满是老人斑。没有皱纹的皮肤也可能透出肿亮的质感，给人以一种不舒服，不干净的感觉。

你的眼，不管是眼黑还是眼白，看过了太多世间事，这时候透出的没有了智慧、没有了内涵，只有——浑浊。那挂在眼角的未曾揩干净的眼屎，也为这浑浊在做醒目的注脚。眼皮也必是肿泡的。“呵呵，那些曾经烦扰过我的鱼尾纹啊。”如果能回到为鱼尾纹烦恼的年纪呀，你会多么发自内心地去称贺？

颈椎肯定是不大好或大不好的，用了一辈子了，就像汽车没了机油，和浑身的骨节一起嘎嘎作响。最可恼的是佝偻的老态早就压迫了神经，浑身不是这疼就是那疼。而更让人恼的是压迫了神经、压迫了血管带来的头晕。那天旋地转啊，那举步维艰啊！不，不，可能你早就晕眩得发不出这些感叹了。

胸前曾丰满过的，挺拔过的，哺乳过孩儿的乳房啊，如今只像两只没装水的暖水袋，耷拉着，耷拉着。

男人到了这个年纪，肌肉也是没有的。瘦的就皮包着骨头，有些肉的，也是耷拉着，耷拉着。

那些扛过百把斤也不在话下，那些挥舞过、呼喝过的坚实的臂膀和拳头，如今都好似“泥菩萨过河”。

膝盖是不中用的。骨节早就变大了，屈伸起来咔咔作响。蹲不下去，站不起来，迈不开步。只能像个没了提线的木偶，拄着杖、扶着架、掌着轮椅，才能在家里踱步。哟！那些还能走下楼，还能围着小区遛弯的日子都一去不复返了。

你张嘴，牙还没有全罢工。但是该黄的黄，该黑的黑，该缺的缺。这代人啊，他们小时候都没有牙科的。哪里箍过牙？哪里整过形？牙齿就那么随心所欲地从幼儿长到少年，到青年，到中年，到老年，然后就更显出随心所欲的现状。

你嘴里散发出不好闻的气味，和你身上的气味，甚至和你大小便后不曾擦净的气味混合了，被称为老人身上独有的味道。还算好哟，儿子也不弹嫌你，还给你按腰按腿，给你擦嘴。

对，刚才还说过青年或中年的尊严或体面，这时是全没有的了。你小便时对儿子说“你出去吧。”儿子哄着你说：“解吧，听话啊，乖，我等着你。”临了还笑嘻嘻说一句：“还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是我妈啊。”果然，你解完便，勉力擦了擦，再想要扶着助力器起身的力气都不够了。儿子伸手过来扶你，帮你提上裤子。你还多此一举地扭头想去冲水。儿子不耐烦了：“娘欸！快拉倒吧，我来冲水呀，你安安生生的！”

哎，人到了这个境况，可真是老不死的了哟！

而我刚才所说的这一切，其实也不是我说的。我可能这么想来着，可我早组织不了这样的语言了。因为，我已经老年痴呆了。上面这些话呀，都是我儿子替我说的。就是想跟大家唠唠：不管你现在是什么年龄，青年还是中年，还是中老年，或者是健康的老年。珍惜每一天吧。要不，到了我这“老而不死”的状况，你会多么怀念你的现在啊？

对，上面这段也不是我说的，还是我儿子代我说的。毕竟，我都老年痴呆了么。

一天天的呀，那些记忆就像狗熊掰的棒子，一根根都丢了。

最后手里可能就只捏了一根玉米。就是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我脱口而出：“东东，你是东东吧？”

“对呀，我是东东。我是你什么人呀？”他笑呵呵地问我。

“对呀，对呀，你，你是我什么人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