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空气沉闷,天空不知被谁一盆墨水浇上去,浓重的色彩压的人喘不过气,老风扇吱吱呀呀,如同濒死之人挣扎着喘息,林靠着阳台栏杆发了会呆。“要下雨了”他自言自语的说,然后转身回屋。
阳台回过身一眼看到的是厨房,此刻那里咕嘟嘟的水声,噼里啪啦油星四溅的声音,拦腰切断的青菜哼哼唧唧,砧板上猪肉发出不屑口气,妻子在那里如同它们的末世主为它们分配归宿,青菜入水,肉下油锅,她一边为它们费心安排一边哼歌,万物生命的来去皆握在手心,这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厨房与餐桌隔了堵墙,墙那边是烈火烹油,这边却未必锦上添花,餐桌与其说是餐桌,倒不如说是杂物收容处,衣物,雨伞,喝剩的酸奶,过期薯片,林林总总,餐桌靠右是张沙发,底座绿色的苔藓映衬着表层大红布面,再加上靠背的灰色尘埃,朦胧与浮夸并存,美丽与低调相容,处处和谐相称,真是座奇怪的沙发,林想,沙发对面是两个卧室并排,左边林与妻子住,右边暂时由妻子表弟占领,卧室门上贴了倒褔,去年贴的,可那红色还是触目惊心。
林心里咯噔一下,回过头去看到镜子里自己脸色泛白,不由有些恍神,突然就觉得自己身处梦境,梦内是小屋与妻子,却想不起梦外的风景。
小区里的女人总是聊不完的话题发不完的感慨,谁谁谁家养的狗在小区乱撒尿啦,谁谁谁家的垃圾天天丢在楼道啦,谁谁谁家的男人暗地里跟女妖精相好啦,语言随着风飘在小区密布的乌云里,云层越发黑沉。
“你听说了吗?前几日自杀的那个姑娘,都上新闻联播了”
“是啊!老惨了,十八楼跳下来,脑浆迸裂,看着都叫人害怕”
“哎,现在的姑娘,小小年纪不学好,听说还是个大学生呢!小小年纪不学好”
“养不教,父之过,从小家教不好,如今当父母的,也自食其果了”。
妻吩咐林下楼去买些水果,未到小区门口,言语便如同针尖刺痛耳膜,他感到太阳穴隐隐发涨,心烦意乱,哪天将这些女人们的嘴用胶带封了才好呢,林想,晴天的蝉鸣,雨天的雷声,也抵不过女人们的聒噪。
买水果时路过公司门口,有些恍如隔世,林已经连续请了好几天假,他在一家电器公司做销售主管,性情温和又斯文有礼,工作方面得心应手,报酬也相对丰厚,得同事喜爱,公司大门正对着市内最大的公园,初夏开满火红的石榴花,午饭时林常常穿过成行的花树去固定的饭馆吃饭,那里有他固定的位子,也是固定的菜式,吃完饭再原路折返,在电梯门口弹去肩上火红的石榴花瓣。林喜欢这样的生活,固定的路线固定的模式,可能这固定里,还有一种类似安全感的东西,他需要安全,他有家有室,他已不再年轻。
及目望去,依旧是一片火红的石榴花,在这乌压压的云朵下显得异常醒目,今年的石榴花期好像特别长,看样目,今年的石榴花期好像特别长,看样子到盛夏也不会谢呢,林想。那石榴花瓣在风里翻飞,怎么也不落地,分开再重组,重组再分开,风力渐渐减弱,花瓣们逐步拼凑成型,是一张女人的脸,眼睛部分微微眯起,像是注视又像是微笑,背景是阴沉的天空,树木只剩黑影,女人火红的脸镶嵌其中,林也笑了,那张脸还是他最爱的样子,薄唇轻抿,眉峰微微抬起,倔强又高傲的神情。
林的脑海开始翻腾,浪花一波一波向前奔涌,又像是磁带开始倒带,场景飞快后退,周遭已不是林立的高楼与火红的石榴花,林看到庙堂,看到湖波,看到树林,泊油路上的行人,学校运动会呐喊声,车站的亲吻,狭仄的旅馆,生硬的木床,石榴树下的小饭馆,以及饭桌对面流着泪的脸庞。
是的,流着泪的脸庞,不该让她流泪的,林想,毕竟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她也是穿了火红的裙子,红的刺眼,让林有些腻烦,莫名的焦躁和慌乱,与她交往月余,见面时间并不多,每次都是争分夺秒,两个人拼了命的和时间赛跑,在一切有限制无限制的地点,有可能无可能的时刻,拥抱,亲吻,抚摸,进入,在她面前,林觉得自己是十七八岁的男生,是一头发情的小兽。可是那天,他有些烦了,他想到家中幼小孩童,想到妻子话语中有意无意的警告意味,她是他十八岁时想要深爱的姑娘,是能够互相融汇的湖泊,是他缺少的那部分独立个体,可是他已不是湖泊,他已经被混成水泥浇筑成这城市的一部分,他不能够离去而坍塌他的房屋,他无从选择。
她喜欢注视,“这样我就可以住到你心里去”,她常常这样对林讲,那天她也是这样注视着他,然而没有回应,“最后的午餐吧,你知道,我们本就是飞鸟与鱼,只能是偶尔的交会,我们别无选择。”林看到她的眉峰还是微微抬起,稍顷,她用双手捂住脸,肩膀一抽一抽,指缝间有泪水滴落下来,像朵雨里的石榴花。
林想起他们以前走过的那条泊油路,路左边是山,山顶雾气缭绕,右边是农田,一眼望不到边,周遭没有人家,没有行人,没有鸟叫与虫鸣,这样静的世界,像是她的心,她是个很静的姑娘,不知道此刻她的心是否还静呢?林突然有些快意,他真希望下一场雨,那条路为什么不下雨呢?磅礴大雨,这样他们就永远也走不到终点,也没法回头,说不定雨太大将他两冲走,随着河流流过山川,流入深海,他们可以□□,可以相爱,在三千米深的海底交会,带着疲惫和满足相拥睡去,她还在抽泣,肩膀一颤一颤,火红的裙角飞扬起来,像风里娇弱的石榴花,林蓦地起身走了开去,不能失去辛苦搭建的房屋。林这样想着,一阵警笛声大作,街上行人奔走,他被人流挟裹倒退,脚步总算渐渐平复,他转过身,然后看到一朵凋零的石榴花。
花瓣已经收拢,微微蜷缩,混了些黑的,白的色彩,颜色还是初开时的娇嫩,似乎只是进入了睡眠期。警察围拢过来,冲当了清洁工的角色,开始打扫清理,火红的花被封装如袋,警车变成垃圾桶,他们把她扔了进去,人员迅速的分散撤离,很快就剩他一个人,他眺望远处石榴花如同一片火烧云笼罩在城市上空,好像少了一朵也未见失色。
雷声大作,雨瞬间倾盆而下,袋子从林手中滑落,水果散了一地,骨碌碌的滚开去,翻飞的花瓣们终于消停,雨水像钉子一样将它们牢牢钉入地面,石榴花瓣渐渐收拢,颜色也暗了下去,原来雨里的石榴花是不会开放的,林终于明白这一点。雨越下越猛,水滴渐渐汇聚成河流漫上双腿,林躺了下去,水果不知滚到了哪里,应该是自己滚回家了吧,林感觉到自己的湖泊正在被充满,再慢慢溢开去,与这河流融汇。他看到了海,他知道自己已经躺在海里,海水轻柔的像春天里的风,他仰面躺着,透过海面还是有些许光亮,于是他转过身子看向海底,海底一抹红影闪了开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