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同床，死不同穴
1、
我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医生说我足足死了30分钟。
妻女、孙子和亲属齐齐挤在床边，眼泪巴巴地望着我。在我的印象中，也只有节假日才会这么热闹。
我心下了然，估计都是听到了病危的消息匆匆赶来送我最后一程的。谁知道阎王爷不肯收我，把我给退了回来。
女儿哭得像只小花猫，她抓住我的手，嗔怪道：“爸，您刚才去哪里了？把我们吓死了！”
我动动身子，示意他们把我扶起来坐好。我靠着睡枕舒展了一下酸胀的背部，然后强扯出一个笑脸，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道：“阎王老子嫌我吵，把我给打发回来了，呵呵。”
女儿大哭道：“下次不要开这种玩笑了，魂都被您吓没了，呜呜呜！”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生怕一个不留神我会消失一样。
我的妻子坐在另一侧，此刻眼泪已干。她惊慌失措地望着我，抓住我的另一手，干嚎道：“老头子，你吓死我了！你可不能丢下我一个人走啊！你不知道刚才我差点哭晕过去了！我还在想跟你一起去算了……”
她还是这样：遇到事情，总是夸张的表演加煽情加言不由衷。我疲惫地闭上眼睛，不想听她的絮叨，如果耳朵也能闭塞该多好啊。我想抽回她手中我的手，可是没有力气。
她真的有那么爱我吗？我的心里刮凉刮凉的。
2.
妻子是一个十分强势霸道的女人，是那种事事都要顺她心意的人。大到买房子，小到柴米油盐，都得听她拿主意。
在她面前，我说一句话她要顶十句。她看不惯我的一切，无时无刻地不在批判我。在同事和亲戚面前也不会给我留情面，当着众人肢体夸张地数落我。
最难忍的是她怀疑我的人品，只要我在外面跟哪个异性多说几句话，就会醋意大发，对我冷嘲热讽，然后在之后的争吵中她会借题发挥，搞得我好像是个现代陈世美一样。
用现在的话说，我和她的三观也不合。她喜欢显摆，喜欢热闹，喜欢被人关注，喜欢管闲事……而我则喜欢安静，喜欢低调，喜欢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每次看到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指手画脚，吐沫横飞的样子，我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的性格招致了很多熟人的不满，而她却毫不自知，我也是佩服。
她喜欢旅行，臭脾气又没什么朋友，每次就硬拉着我去，丝毫不体谅我的身体状况。我患有多年的前列腺炎，时刻都想上厕所，出门在外担惊受怕，总怕出糗，只好夹块纸尿片随行。那种忐忑和憋屈让我感觉不到旅行的快感，只有折磨。
这辈子我跟她没有分过床，夜夜都睡在一起。仅仅是因为她害怕一个人睡觉，怕黑。
她晚上经常看电视到深夜，然后一大早就拿出手机玩微信，夜里毫无顾忌地打鼾打屁打嗝。而我呢，习惯早睡，容易被光和声音吵醒，她在边上我从来就没有睡好过一个囫囵觉。
还有......
唉，如今数落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我一个八十岁快死的人啦，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我没有赶上现在这个好时代，像我们这种性格、三观不合的婚姻只怕早就离婚一百次了。
我们那个年代离婚哪有这么容易啊！就算是两口子自己协商好了，还需要经过双方单位严格审查、盖章同意。也就是说我们离婚，单位要来做思想工作，然后搞得人尽皆知。
那个年代，离婚是件很丢脸的事情，就像偷情一样不光彩，而且还会影响职位的提升和工作的前途，没有谁会轻易下得了这个决心。
就像那时候的电器、衣服、鞋子、单车等等，就算坏了，也不会被轻易丢弃，修理一下，缝缝补补又三年。婚姻也是这样，争争吵吵之后，忍气吞声，互相磨合地继续过着，打断牙齿往肚子里吞，很少有人会想过要离婚。
3.
此刻，明明知道我需要安静，只有她还在没完没了地聒噪着，刚才我的“死”激起了她煽情式的表演欲望，在众人面前夸张着对我的依恋，对我的付出，对我的呕心泣血……
可是我在被抢救醒来之前的最后那一刻，依稀听到医生问她：“如果您老公病情加重，您同不同意将他送进重症监护室？”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不需要！”
我真的是受够了，真想怒斥她住嘴！却只是无力地撇撇嘴，皱紧眉头，忍受着胸口传来的阵阵闷痛。
女儿察觉出了我的表情变化，她偷偷地按了按我的手表示安慰。然后站起来，看看手机，对她妈说：
“妈！您看都中午了，该吃饭了，爸爸这里我来照顾，您带大家去楼下馆子吃饭吧！”
终于清静了，女儿一个人坐在我的床边陪着，表情上欲言又止。
我说道：“你有话就说吧，别憋得这么难受……”
女儿小心翼翼地问道：“爸，按道理我是不该在这个时候问的，但是有些问题我们迟早要面对，也是很多做子女的早就应该提前想好的……”
我已经明白她拐弯抹角地想说什么了，这么难说出口，也真是为难这个孩子了，不如我来替她说。于是我打断了她：
“你是想说墓地的事情吧？”
女儿尴尬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这个，我早就想好了，我想跟我娘埋在一起。”我轻声回答。
女儿讶异地望着我：“那怎么行呢！奶奶埋在偏远的乡下，荒山野岭的！”
我别过头，倔倔地回答：“就这么决定了！”
女儿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我们准备在市内的一个陵园给您两老买一个合墓，那里环境很好，依山傍水，边上葬的也是一些有身份的人，有个老省长也埋在那里呢！……”
“够了！我哪里也不去，就埋在我娘的边上！”我不知道哪来的无名之火，没忍住，对女儿吼道。
女儿愣住了，眼睛红红的。
我有些后悔，心里想安慰她，却没有行动。我闭上眼睛假装要睡觉。
曾经我跟妻子说过这个事情，死后要埋在乡下我娘的身边。
她听后满脸的不屑，冷言冷语道：“就你娘埋的那个破地方？我可不想埋在那里的，荒郊野岭的，都是孤魂野鬼，冷火清烟的，我不去！”
“谁要你去……”我不屑地回了一句。
“你！”她气急败坏地瞪着我，却莫名地让我好开心。
其实，埋在娘的边上只是我的一个借口。“生同床，死同穴”对大多数人来说也许是个美好的愿景，对我来说却是一个梦魇的继续。
好女儿，我实在是说不出口，“生同床，死不同穴”才是我这辈子最后的心愿，因为这一次，我只想一个人好好地睡个囫囵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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