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庄：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文｜筠心
一日看荷兰新闻，记者采访一位在荷兰五十年的摩洛哥老人。二战后，荷兰人急需重建家园，于是自摩洛哥、土耳其引入大量建筑业劳工，他便是其中一员。同时出镜的还有他的老妻、儿子、孙子等，这一干人外貌虽异域，但口中所吐已是流利无阻的荷兰语。老人说最初他只打算在荷兰干两年，挣些钱就回家，谁知两年又两年……不知不觉待了半个世纪。问想念摩洛哥吗？唯老人与其妻点点头：怎么不想？那是自己的出生地与家乡啊！
平淡的言辞，平静的语气，却令电视机前的异乡人不禁泪湿春衫袖。还乡是种怎样的心情？诗圣杜甫答得好。逃难至蜀地，忽闻安史之乱被平定的他说：“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可惜，脚永远没有心走得快，滞留夔州的他又说：“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只可惜，念想终落空，杜甫客死于北去岳阳的湘水之上。
而历经晚唐、五代十国战乱的词人韦庄，他的境遇似乎比杜甫更不幸。因为他连念想都不存了——唐朝已经灭亡，他要归向何方？在他所写五首一组的《菩萨蛮》里，那种有家难归的沉痛与悲哀，借着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百转千回：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菩萨蛮一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菩萨蛮二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菩萨蛮三
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菩萨蛮四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菩萨蛮五
五首词连绵成一出五幕的戏剧，在老年韦庄的回忆中，缓缓上演……
第一幕是红楼别夜。芬芳的香灯，半卷的流苏帐，如花似玉的美人，可这所有的美好只为反衬离别的惆怅。唉，漫漫长夜终有天明，情郎要走了，此一别，何时再相见？泪珠子不禁簌簌滑落，请让我再为你弹一曲琵琶吧！黄莺般鸣啭的琴音，每一声皆是我的叮咛：记得要早早地回来啊，别让绿窗下的我，等到花儿都谢了！
晚唐五代的小词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花间词。是文人雅士在赏花品酒时，让歌女吟唱助兴的歌词。花间词的特色即美人唱，唱美人，词人很少将自己的感情与志意带入其中，因此也不能激起人太多的感动。但韦庄的词却有些不同，红楼别夜里的女子，是那样的真实，她的泪水历历在目，她的叮嘱犹在耳旁。不免让人猜想，会不会那就是韦庄的亲身经历？
据说韦庄是大诗人韦应物的四世孙，京兆杜陵人，和写“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的杜甫是同乡。那么，韦庄是否也与杜甫一样，有着许身给国家，视天下为己任的志向呢？未知！但是，韦庄不停地考进士，屡败屡战，毫不气馁，这倒是真的。唐朝的进士非常难考，二百多年间，不过四千学子有幸雁塔题名。连大文豪韩愈都考了N次，才获此殊荣。然而，韦庄却有着誓不罢休的韧劲。
880年，四十五岁的韦庄又来到了长安，参加进士考试，却赶上了黄巢起义。在纷乱中，他与家人失散，好不容易才逃到洛阳。在洛阳待了一段时间后，韦庄就去了江南。所以，他所辞别的红楼女子，既是他的爱人，也是唐王朝、家国的象征。
跟着第二幕便是江南好。先是江南人对游子夸江南：你瞧，咱们这里的景色多么优美，春水碧蓝如天；生活多么悠闲，画船听雨入眠；女子多么标致，脸似月腕似雪。接着又劝：你呀，何必急着回乡？尚未到叶落归根时。更何况，战火纷飞、满目疮痍的北方，你回去了，亦不过徒增悲伤！
是啊，“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可是，韦庄依旧心心念念着还乡。因此，黄巢失败后，他跋涉千里，回到长安。894年，五十九岁的韦庄终于蟾宫折桂，高中进士。当他终于可以为国效命，唐王朝却行将日落西山。907年朱温逼迫哀帝禅位，改国号后梁，唐朝寿终。五代十国，这个你方唱罢我登场，人人争着称王称帝的时代拉开序幕。
此时，受西川节度使王建赏识，聘为掌书记的韦庄已入蜀六年。不久，王建称帝，七十二岁的韦庄成了前蜀的开国宰相。设若他果真亦有“稷与契”之志，遇此大展鸿图的良机，难道不应该踌躇满志吗？可是，他老了；再有，前蜀并非大唐。
韦庄词以直白真率见长，比如《思帝乡》：“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这是爱到深处无怨尤的果决，是女子对男子，也是男子对君主。可是，在这组《菩萨蛮》里，却一首比一首委婉曲折，欲言又止。
第三幕是留蜀的韦庄回忆江南乐：从年少春衫薄，到骑马倚斜桥，到满楼红袖招……一直到醉入花丛宿。这是最青春的时光里，最美丽的遇合。可是如今，白发苍苍、年老体衰的我，还能有饱满的精力、飞扬的神采去期待那种邂逅吗？若能遇上，我发誓就在此地扎根，绝不还乡了！
但是，说无便是有，你若真将还乡抛在脑后，又何必发重誓呢？于是，第四幕就有人出来劝酒了：蜀地的主人王建，对你的知遇之恩如酒醇厚，你可要珍惜啊！唐朝已经灭亡，你再怎么牵挂、想念，都回不去了。人生苦短，不如斟满此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因此，就到了最后一幕：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韦庄是很自负的，否则他不会一次又一次去参加科考；韦庄也确有才华，当年他从长安逃难至洛阳，写下反映黄巢变乱的长诗《秦妇吟》，被后人誉为“乐府三绝”之一。可是，洛阳才子韦庄只能无奈地在他乡终老。
事实上，他的内心一刻也不曾忘了红楼，脚走不动，就让心归去吧！沐浴着蜀地的春光，眼前却是洛阳魏王堤浓密的柳荫，曾经折柳送别的你，是不是还在等我？还在急切地向远处眺望？
然而，一位伟大的诗人、词人必定是多情的，无论对故乡，还是异乡。杜甫在成都建草堂，写下：“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这是难民杜甫对异乡的一花一蝶一莺，所投注的感情。而韦庄的“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是他对蜀地春天的礼赞。
正如杜甫对异乡的深情并不妨碍其归心似箭，自六十六岁入蜀到七十五岁去世，在蜀地待了九年的韦庄，不知有多少次“凝恨对残晖”，只可惜“忆君君不知”！
杨慎《升庵外集》评韦庄词：“明白如画，蕴情深至”，当为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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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筠心，喜欢读旧书的70后，从竹影江南到郁金香之国，美篇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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