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春生坐在轮椅上,靠在窗前,刚刚过午的阳光包裹着他,有点暖。放眼望去,不远处的河流,夹在两岸高楼之间。河中洲渚上的柳树,掉了叶子,剩下干枯的柳条,远看像是萧索的国画。往窗下一瞧,虽是冬天,小区里的松柏和冬青,也跟春天差不多一样绿。小区围栏外,是一条双行道马路,不宽,很静,两旁是挂着枯叶的法桐。偶尔有车驶过,李春生就双手撑着轮椅,伸着脖子往外看。
他在等人,这人是他的兄弟——竹天。
半年前,竹天推荐给李春生一个帖子,叫作“修行日记”。故事很特别,讲的是秦岭一只白兔的修行经历。
帖子里说,修行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化形,第二阶段是固神,两步都完成,才算是修炼成功。可惜主角兔到现在还没有完成第一阶段,身体仍然处在难于描摹的怪物状态。
如果只看这个梗概,也许觉得还有几分新意。可是细读起来却完全不同:这个故事没有吸人精气的妖怪,没有人妖殊途的绝恋,也没有你死我活的搏斗,有的只是一次又一次枯燥而乏味的修行失败。
这样无聊的情节,自然没多少人跟帖。李春生一直在跟,算是另类!——是啊,他本来就是另类!十三岁时的一次车祸,他的双腿瘫痪了,人生也跟着不同了。他做过很多治疗,一次又一次试图站起来,最终都归于失败。帖子里白兔的经历,在李春生这里,以一种相似的方式重演了。
那些日子,妈妈总来敲李春生的房门,想推他出去透透气,但每次都被他隔着门就打发走了。从双腿不听使唤的那天起,李春生就不想出去,怕人,更怕热闹。每次妈妈敲完门,身形总会在门底缝隙遮出两道暗影,暗影总会踟蹰几秒,伴着细碎的足音,左晃一下,右晃一下,最终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李春生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答应出门时,妈妈那个复杂的眼神——掩藏着高兴、掩藏着担心、掩藏着小心翼翼。该是怎样不肖的儿子,才能让一个母亲把日子过得这么如履薄冰?
“李春生啊!你算个什么东西!”他在心里骂自己。抬头看窗外,天空蓝得像大海,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蓝的天。低着头错过多少景色,只有抬起头才会知道。
李春生读完帖子,也读懂了作者。他联系了贴主,原来是个女生,叫涂凌。他们相互加了微信,时常会闲聊几句。渐渐熟了,李春生讲了自己所有的事情,可问起涂凌的,她却总是闪烁其词。
有次又聊到了这个话题,涂凌在微信那头沉默了很久,发过来一句话:“帖子里写的就是我的经历。”
“原来你是妖怪啊!”李春生的消息后面跟着一张笑脸。
“是!”涂凌的回答干净利索。
“别开玩笑了!”
“没开玩笑!”
“真的??”
“真的!”
这算个什么说法?!李春生哭笑不得。又聊过几次之后,涂凌仍然坚称帖子里的故事都是真的,李春生实在不知道怎么继续这样的对话。
没办法,他只好放弃,就没再联系过涂凌。
2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涂凌发来一条微信:“还是不信吗?”
李春生没想到她会再联系他,有些惊讶。这半个月里,他又读了一遍帖子。单看名字,会认为这帖子是修仙小说,但实际上只不过套了个修仙的壳。这帖子的文字非常朴实,情节也没有扑面而来的架空感。“修行”这个带着仙气和高冷的词,在帖子里平淡得像是大家都经历过的念书时光,涂凌不过是个学生——而且还是那种成绩不太好的学生。
“真的可以修行吗?”李春生默默问自己。他也明白,当这个问题问出来的那一刻,“否定”就已经不是他心里绝对正确的那个答案了。
“不知道!”李春生回复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涂凌发来一张笑脸。
这是什么意思呢?李春生有些尴尬。这个感觉十分微妙,他不太敢相信帖子里的故事,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涂凌为人的信任。帖子的文字早就暴露了涂凌的心境,这对李春生而言,足够做一个决定——他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也许可以用来帮她。
他顺着涂凌的意思问:“帖子里说,如果继续修行下去,十有八九会形神俱灭?”
“往常最多回到本体!这次不一样!”
“那你还要继续?”
“我重复了太多次,实在不想再来一遍了!或者成功,或者死吧!”
“所以你写了这个帖子,就是想找人说说话!”
“嗯!我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化成人形,也没有办法出门。我待在屋子里整整五年了!如果还不成功,这么耗下去有什么意思!”
李春生想到过去的自己,躲在屋子里,一秒一秒、滴滴答答地数过了两年的时间。对他来说,那两年也不啻一次修行。可是那种隔绝而冥想式的修行,通向的真是终极的觉悟吗?
“如果路错了,坚持——有时候会是一场灾难!”李春生写道,“我出事那段时间,总想站起来,偏执、痛苦、易怒,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不可能站起来了,即便侥幸站了起来,也不能踢球、跑步或者爬山。有些事情就是摆在你面前的一个事实,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一旦明白了这个道理,接受了这个事实,你会发现自己非但不是一无是处,甚至许多事情会比以前做得更好!”
涂凌很快回复说:“就是啊!我为什么非要修行呢?我还是一只白兔的时候,漫山遍野地跑,这里晒晒太阳,那里睡睡懒觉,不知道多开心!我不明白,浪费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把自己关在山洞或者屋子里修行,到底有什么意义?真的,我就想问一句,我应该放弃修行吗?”
这个问题就好像有人问李春生想不想站起来一样,虽然几乎没有任何希望,但他的答案仍然是肯定的。
他思考了一会儿,写道:“你不用放弃修行,但最好放弃这次修行!兴许从一开始,你的方向就错了!修行不是任务,修行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就像晒太阳,该晒就晒;也像睡懒觉,该睡就睡!用不着刻意。许多事情吧,天长日久地做下去,自然就能做好。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生灵,从生到死,都在走前辈走过的路,而你不一样,你有机会选择一个完全不同的路!多幸运啊!为什么要放弃?”
“真的吗?”
“当然了!做人就会有做人的乐趣,而且肯定跟你以前的经历完全不一样,你不想尝试一下吗?就说我——虽然不能走路,但是仍然能感受到这种乐趣。举个例子吧!我以前从不做饭,也没兴趣做饭。后来坐了轮椅,宅在家里没事,杂七杂八的,什么书都看——包括菜谱。有一次心血来潮,照着做了一道菜,味道竟然还不错!慢慢地竟然喜欢上了做菜,也开始享受把食材变成美味的过程。现在不但能照着菜谱做,还能自己变着花样做!要是不信,等你成功了,来我家,我做给你吃!”
3
李春生等了很久,涂凌没再回复。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伏羲、女蜗、刑天、夸父、地藏、阎王、白蛇,还有许多神话或者传说里的人物,像走马灯一样出现了。李春生甚至记得梦醒的最后一刻,他清晰地听见了涂凌的声音,甚至马上就要见到涂凌,可惜没能如愿。睁开眼,阳光从窗帘缝隙间透了进来,天大亮了。梦里的光怪陆离,让他在清晨就疲惫不堪,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拿起手机,看到有涂凌的微信,发送时间是六点零二。
微信里写着:“谢谢你!现在好轻松!”
“想明白了?”李春生问。
“准备重新开始!听到我的决定,我妈妈笑得快合不拢嘴了!”
“你有妈妈?”信息刚发出去,李春生就发觉这话问得有些唐突。涂凌住在城市,没有躲在深山老林,她自己不能出门,一日三餐当然就得有人照顾。他赶忙补了一句:“不好意思啊!我是想说,你好像从来没提过你妈妈!”
“她修行成功一百多年了!现在住在福建,在南山寺山门外一家素餐馆上班。我本来在秦岭修行,一直不成功,才被她给接到了福建。说起来,你讲的那些道理,我妈妈也差不多都讲过,可能是逆反吧,我根本听不进去。天天呆在家里,闷都闷死了,她还唠叨个没完,真的很烦啊!昨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想你说的话,这才第一次跟她好好聊了聊!”
“那就好!”
“她知道了你的事儿,想送你个礼物!”
“礼物?什么礼物?”
“肯定是好东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过最好不要走快递,我怕东西会坏。有人顺路吗?给你捎过去!”
“不用这么麻烦了!”
“不行!”涂凌连发了三个,又强调了一遍:“你一定要收!”
李春生想了想:“好吧!那先谢谢了!刚好也有个朋友这两天在福建出差!”
“让他后天早上十点钟去南山寺天王殿,我妈妈会在那里等他!”
“好的!”李春生有点好奇:会是什么礼物呢?
“明天我就要回复本体了,你多保重!”
李春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已经相信了涂凌的故事,但他心里的疑惑,在快节奏的微信往来中不断消解。
他想都没想地写下了回复:“你也保重!”就好像涂凌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一样。
春生4
李春生提到的朋友就是竹天——他的大学室友。
为了方便照顾,李春生没去外地读大学,这是他的遗憾,也是他的幸运——幸运地认识了竹天。
竹天是孤儿,李春生是残疾,内心深处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相似的孤独,两人自然而然成了最好的朋友。可是竹天跟他很不一样,竹天更外向、更豁然,有时候让人觉得像个不经事的小孩,有时候又像个活了几十年的老人。竹天是个自来熟,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糊里糊涂就把“背李春生平常上下楼”、“周五送回家”、“周日接到校”这些事情都给包揽了,而且一干就是四年。
李春生父母总想帮帮竹天,可竹天总是满脸堆笑,三言两语就给拒绝了。事实上他不缺钱,学费靠贷款,他自己又干了几分兼职,累是累点,却也衣食无忧,有时候出手还挺阔绰。李春生父母唯一的办法就是真心待竹天,拿他当儿子一样,李春生有的,也少不了他一份。竹天毕业那年认识了一个姑娘,三年后,这个姑娘成了他的老婆。他们的婚礼就是李春生父母操办的。两位老人招呼亲朋、上台祝词,忙得不可开交。啥都好,就是每次问到身世,竹天总有些吱唔,大家猜测那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也就没人再提。
李春生当天晚上就把涂凌的事情告诉了竹天。竹天有些惊讶,但还是按照吩咐,找时间去了一趟南山寺,拿到了礼物。
昨天夜里,竹天回来了,今天过午来找李春生。
门敞开着。离门不远处,李春生坐在轮椅上看到风尘仆仆赶来的竹天,笑着说:“在窗口就看见你的车了!”
竹天放下背包,把羽绒服挂上衣架,换了拖鞋,关上门,问:“爸妈上班了?”结婚那年,他跟着媳妇一起管李春生父母叫了爸妈,俩老人当时就哭成了泪人。
“嗯!”李春生问,“东西呢?”
“着什么急?!”竹天从包里拿出一个保鲜盒,递给李春生,然后推着他往客厅走。
李春生接过盒子,打开一看,见里面放着冰袋,冰袋之间夹着三颗药丸:“什么东西?”
“涂阿姨给的,说有可能治好你的腿!”
李春生摇头:“我都瘫痪十七年了,再好的药应该也没用了吧!”
“涂阿姨说,她之前化形的时候,四肢经常不能活动,跟瘫痪差不多,摸索了很长时间,才配出了这个药丸,很管用!”
李春生还是摇头,嘴里却问:“怎么用?”
竹天说:“一个月吃一颗。明年春天如果还没有知觉,说明没效果,就不用再吃了。如果有效,就得一直吃,到好了为止。这药不好配,现在只有三颗。三个月后涂阿姨会再送几颗,到时候我去取。”
“听着就麻烦,还是算了吧!”
“不麻烦!”竹天笑了起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容还没来得及舒展,就又收敛起来,略微迟疑了一下,问:“你还相信自己能站起来吗?”
李春生笑着摇头,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意外的礼物让他有几分心动。万一还是站不起来呢?他会不会失望?会不会难过?这点想法才开始冒头,他就有点嘲笑自己的犹豫:即便站不起来,最多跟现在一样,也不会更差,为什么不试一下呢?
“试一下吧!”李春生说。
“你没觉得整件事情都有些奇怪吗?”竹天盯着李春生,“你真的相信涂凌?不担心她是个骗子?不害怕这药丸有问题?”
说实话,涂凌的故事,李春生起初完全不信,可这故事真不真实有什么关系呢?写几段文字,帮一个人走出困境,这算是被骗了吗?被骗了什么呢?感情?钱财?还是性命?好像都没有吧!至于药丸,千里迢迢送过来,就为了伤害一个不相干的、残废的人?而且这药丸他完全可以选择不吃,也没人逼他。用这种方法害人,成功率会不会太低了些!这么一想,他反倒觉得涂凌的故事更加可信了!
“涂凌的事儿——”李春生皱着眉头,“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相信兔子能修炼成人?”
“聊斋里这样的故事多了,也许可以吧!”
竹天问:“那你想没想过,她身边的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
李春生一下子愣住了:是啊,即便他相信涂凌的故事,但隔着网络,又分处两地,在心理上,他总以为那些事情跟他没什么关系,也不可能发生在他身边。
竹天没给李春生时间继续思考,接着问:“如果你相信福建有涂凌这样的人,西安呢?西安有没有这样的人?”
“你是说——我们身边也有这样的人?”
“按照你的逻辑,很有可能!”
“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比如——我呢?你确定你认识我吗?”竹天指着自己,看着李春生。
这是什么意思?李春生看了一眼竹天,觉得他跟平日有些不一样,却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一样。阳台突然暗了下来,有朵云遮住了过午的太阳。他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身体随着这个惊人的念头打了个寒战。他怯生生地看向竹天,没想到竹天的目光也迎了上来,毫不躲避,直勾勾盯着他。
“你跟我不一样吗?”
“不一样!”
“你不是……”李春生猜到了,但得到了竹天的确认,仍然万分惊讶。他把那个将要说出口的“人”字,生生咽了回去,“你不是孤儿吗?”
“我本来是一竿竹子,也没有父母这个说法!”
“你——真不是人吗?”李春生心里生出一丝恐惧,转念又觉得诧异,竹天怎么可能不是人呢?还没等到回答,他终于忍不住大喊:“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5
李春生恍惚间回到了刚刚瘫痪的那段日子,过得像笼着雾的梦,看不见身边,也看不见远方。他脑中是一片耳鸣,额头不断渗出汗珠。这一段时间的种种怪异开始在他脑中反复回放。
如果涂凌是妖,而且是坏妖,竹天去她那里取药,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呢?竹天不会真的遇到危险了吧?他太自私,从来没有为竹天的安全考虑过。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说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话,这还是竹天吗?真的竹天是不是已经……已经……
李春生不敢往下想。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想帮你治腿!”竹天打破了沉默。
“帮我治腿?”李春生回过神来,看看自己的双腿,又看看坐着的轮椅,连连摇头:“我不需要!竹天呢?你把他怎么了?”他使足了劲,撑着扶手要站起来,才提起臀,又一屁股跌坐在了轮椅上。
竹天冲了过来,蹲在轮椅旁边:“你别怕!我是竹天!”他把“是”字咬得很重。
“竹天?”李春生俯视着这个人,见他双眼泛红,湿润的瞳孔上还映着李春生惊恐变形的脸庞。
“我真是竹天!”竹天连连点头。
李春生怀疑地看着竹天。
“你别怕——别怕!”竹天回忆起以前的事情,“咱们大学是舍友,住在西区二幺五。我天天背你上下楼,你不记得了?我还暗恋过一个女生,叫夏洁,只跟你说过,你没印象了吗?你想想!你好好想想!我是竹天——真是竹天!”
李春生皱着眉,下意识点了点头,夏洁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
“竹天?”
“嗯!我是竹天!”
李春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被涂凌她们……”
“怎么可能?”竹天说,“她们是好人!涂凌的帖子还是我推荐给你的!”
“是啊!”李春生还是有点懵,“不说我都忘了!你是故意的?”
竹天点头说:“帖子你看过了,应该清楚,修行的第一步是化形,化成人形就是生成人的四肢百骸。只要学会化形,生成双腿,你就能重新站起来!这个办法我想了很久,就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所以你是想让我先了解,好有个思想准备!”
“直接说的话,肯定会吓到你!不是什么人都能接受这个事情!”竹天轻拍着李春生肩膀,叹了口气,“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你本事见长了,看帖子都能撩到妹子!”
“去你的!刚才快被你吓死了,你还在这儿开玩笑!”李春生终于笑了,照着竹天肩膀打了一拳。
竹天不依不饶:“那么多年同学,不知道你有这能耐,这才多长时间,连丈母娘都搞定了!不然涂阿姨闲的吗?大老远送你这么珍贵的药丸?”
“别人就是个菩萨,搞不好已经送了很多人呢!”
李春生刚才萌生的那丝恐惧和担心,渐渐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腹的愧疚。竹天这么小心翼翼,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只是为了给他治腿。最重要的是,他的顾虑一点也不多余,即便李春生通读了“修行日记”,相信了涂凌的存在,在竹天告诉他真相的时候,仍旧免不了恐惧。这样的兄弟,他还能说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谢谢!”
“要说谢谢的话,那我得说多少遍!”竹天认识李春生和他父母后,过了人生中第一个生日,收了人生中第一份礼物,吃了人生中第一次年夜饭,也第一次有了做人的感觉!这些他心里都清楚,插科打诨他还行,感谢的话他却很少能说出口。
李春生笑着:“好吧,那就不说了!”
竹天站了起来:“你也是好骗!这就相信我了?不怕我是妖怪了?”
“我这个样子,跑又跑不了,不相信还能怎么办!”李春生打趣。
“涂凌妈妈的药丸你先吃着,没有坏处!”竹天继续说,“不管三个月后有没有效果,我都会教你化形。但是丑话说在前头,修行很苦,需要坚持,也需要禀赋,不是谁都能成功!”
“明白!”李春生回答得干脆爽快,眼珠子却滴溜溜转了起来,“有个问题我很好奇!”
“什么?”
“你媳妇知道吗?”
“不知道!”
“会告诉她吗?”
“她胆子小!也没必要!”
李春生点着头:“你看——你这种情况——会不会影响夫妻生活?”
“你小子乱想什么呢?”竹天一巴掌拍在李春生肩头,哈哈大笑,“当然不影响!你不是看过帖子吗?没完成固神的,都是本体和人体之间的过渡,也就是你们常说的“妖”。妖一旦修行失败,轻则回到本体,重则形神俱灭。不过如果修炼成功了,那就是真正的人,跟普通人完全一样。即便以后的修行失败了,他也不会再回到最早的本体,因为他的本体已经是人了!至于我,还用说吗?当然早就是人了!”
李春生回忆了一下帖子,确实如此,不过没竹天说得这么明白。
“也就是说,你们可以要孩子?”
“当然可以!”
“那我妈催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总推脱?”李春生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不容易憋住了笑,继续说,“她还悄悄跟我说,让私底下问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不行赶紧上医院看看!”
“瞎编!”竹天哈哈大笑,“爸来问不就行了,还用你操心!你还是多操心自己的事吧!”
“我这闲着也是闲着,关心关心你,不是挺好的嘛!”李春生说话间,阳光穿过乌云,一寸一寸洒满了阳台。
人的一生,总有些事情,不在你的掌握之中,甚至不在你的理解范畴,然而那些事情,其实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
6
几个冬去,几个春来,一晃三年过去了。
李春生仍旧坐着轮椅。说句心里话,涂阿姨给的药丸,他抱了很大的希望。电视里、电影里、小说里,经常有不治的重病,但一定也有相应的解法。在这个平凡的人世间,李春生能遇到涂凌和竹天这样的存在,难免会觉得奇迹离他不远。可惜那个药丸服用三个月后,他的腿毫无反应。后来竹天教他修行,虽然一直照做,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明显的效果。
他终归是一个平凡人,奇迹离他还是太远!说不遗憾,那是假的,但他不伤心,更不绝望。他过得很好。
早饭过后,爸妈去上班,李春生来到书房,准备看书。昨天夜里有雨,李春生关了书房的窗子。这会儿再来,窗外已经放晴,朝阳在远处山头上跳跃,散发的光芒带着初生时的弱小与羞涩,像极了聊天用的表情包。打开窗子,把晨风放进来,闻见它身上带着一缕夜雨的清香,又见它胡乱翻着桌上的书,将伸出纸抽的那张纸撩来拨去。在它穿过书房门口的时候,竟然还高兴得发出了轻微却明晰的笑声。
李春生才打开书,听见门铃响,想起竹天说过今天要来,连忙滚着轮椅去开门。
“来了啊!”李春生笑着,抬头一看,不是竹天,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姑娘,长发黑眼,淡黄色纱衣,绿色百褶裙,红色高跟鞋。
“你是?”
那姑娘笑着说:“涂凌!”
李春生愣住了。
正好手机铃响,是竹天。
“别怪我,她不让告诉你!”竹天一直压着笑,“你们好好聊,我还得上班,可没时间去你那儿!”
李春生正要说话,电话已经挂断了。他尴尬地挤出笑:“进来吧!”
“我以为要一直站在门口呢!”
“怎么会!看来你成功了,恭喜恭喜!”
涂凌咯咯笑着:“多亏了你!不过这次来,不是为了道谢,我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做一手好菜。不请自来,还不知道你有没有功夫露一手?”
李春生看着涂凌,下意识将当年微信那头的陌生人,切换成了眼前这个姑娘,竟然真有了一种故友重逢的感觉。
“不是吹,我手艺确实不错!”李春生一本正经的样子有点搞笑。
涂凌进门放下东西,四处瞧了瞧李春生家,尤其仔细看了一圈厨房:“真好!趁着早上菜新鲜,咱们去逛逛菜市场,中午你做饭怎么样?”
李春生好像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马上要见到涂凌,却没能如愿的梦里,觉得轻飘飘的,不真实。可是穿过书房来到屋子里的晨风,还在客厅摆弄那盆鲜绿的幸福树,树叶这会儿还在颤动。
李春生有些确定了,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欢快地应声说:“好啊,添个衣服就走,河对岸有个大菜场,什么都有!”
涂凌推着李春生出门,两人一路闲聊,不多久上了桥。轮椅停了下来,涂凌站在李春生身后。李春生看见洲渚上的柳树发了芽,垂下一条一条绿的柳枝。穿行在柳树之间的鸟儿,你一声我一声闹个不停。河水清亮得发着光。河岸两旁鳞次栉比的楼栋之间,飞着几只风筝,风筝背后是飞机过后留下的一道白色尾迹。
李春生回头看了一眼涂凌,说了些什么,桥后高架上,一列地铁呼啸而过,带走了他的话语。涂凌没听清,回了个浅浅的微笑。那一刻,李春生感觉四肢百骸开始酥痒难耐,他感到有新的生命在发芽、在生长。这话说的真好,正好他是春天生的,又正是这个季节!多好的季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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