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而又寒冷的父亲节,在湿答答的梅雨天里来到,带来湿答答的心情、湿答答的睫毛。
这两天在听高尔基自传体小说《童年》,《童年》主人翁的童年在父亲去世中拉开帷幕,在姥姥的庇荫下、在姥爷的嫌弃下慢慢流淌,清苦、孤寂,又在母亲去世时结束。和我的父亲有几分相似。爷爷、奶奶壮年死于痨病,父亲的童年也归依在姥姥、姥爷家,不同的是我父亲的童年虽孤寂,但家境殷实,祖父拥有广阔的土地,童年得到良好的教育、衣食无忧。
父亲青少年时,正值军阀混战,据说,那时的父亲骑匹白马,身着一套白西装,神气活现,父亲排行第三,佃农们习惯称他为“三学生”。父亲就读于寄宿学校,以祖业为继,家里的长辈、兄弟都放弃了农耕,走出乡村,只有父亲还恋着出生的地方,那几亩薄地,做起“麦田守望者”。
假期,父亲回到那荒芜一人的家,门前杂草丛生,拥堵通往室内的路,父亲借来镰刀砍伐出一条窄窄的小道,打开尘封已久的锁,假期父亲就在这条小道上孤独地往返。一日中午,父亲午休,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声,传唤家丁打听,家丁说“一帮讨饭的,刚被我打发走。”父亲慢慢地坐起身子,冲他摆摆手说“去把他们都追回来吧。”佃农好像一直在等父亲发话,一溜烟跑出去,一会儿,几个讨要的就齐刷刷地站在父亲面前,父亲吩咐家丁把每个人的袋子都盛满谷米。几个讨要的人千恩万谢,从此毕家楼的三学生名气更大,假期讨要的人又多出不少。有人又说那时的父亲“差心眼”,开学时,他把租子收好,把粮食变现,钱装在皮箱里,沉甸甸地拎到学校,把钱分发给穷寒的同学,然后就和他们过着同样的日子,放假时又带回那只空空的皮箱。父亲守着这份家业,迎来门当户对的婚姻,婚后几个月,全国解放,而我的父母却一下子回到“解放前”,陋室里迎来一个个生命。在那粮荒的年代,有着特殊身份的父亲——地主,更是凄苦度日。几个孩子因食物短缺相继夭折。冰封的冬季,父亲拖着渔网来到河边,破开冰,捕捞一些鱼虾,一双浮肿、发亮的腿趟在水里,蹭着冰,黄水、血水顺着腿丝丝外渗。回到家,父亲无力地跌坐在门槛上,望着一旁奄奄一息的儿子,拿起母亲做鞋的锥子猛地扎进浮肿的腿里。黄亮亮的水像父亲的眼泪,流了出来伴着一缕殷红,父亲绝望的双眼噙满泪,看不出一丝希望,仰天长叹,喃喃自语“没有这帮孩子,我还不如死了的好”。母亲扭过头去,抹着眼泪。
慢慢地,最小的我有了记忆。仅有的几张布票在母亲手里磨蹭来,磨蹭去,翻来覆去地看过多少日子,孩子的衣服都要添置,她还没计划好给谁添置更合适。最后母亲到了集市,用它换回棉布,布买回来,母亲抖开比划,感觉不对,用尺子反复量,多出几尺,父亲一看急了,催促母亲赶快去退,说道,“我们可以饿瘦皮肉,不能饿瘦了骨气。”
父亲最大的痛,除了几个夭折的孩子,应该是几个儿女无缘上学,一纸成份封堵几位哥哥、姐姐上学的路。父亲就把家里那张破旧的桌子当成课桌,自己当起老师,教几位哥哥识文断字,后来哥哥们文化虽不高,但看书、读报、写写书信却不成问题,才没变成“睁眼瞎子。”父亲还常给哥哥们讲《水浒传》、《三国志》、《西游记》,那时我也跟着知道了水泊梁山;草船借箭、桃园三结义;花果山、水帘洞....
平反时,正值我入学年龄,父亲把我交到学校,在那一日三餐都无法保证的年月,有人直接劝告父亲“女孩子家家,上什么学,枉花钱。”父亲说,我的孩子无论男、女,只要有机会都应该得到教育。于是,父亲把唯一拥有教育机会的我,放飞!三个哥哥相继成家,我的家依然一贫如洗,却常看见三个嫂子开心地笑,这和父亲的“袒护”有着直接关系。一日,三哥和三嫂吵得很凶,三嫂还嘤嘤啼哭不止,父亲迅速把几位哥哥召集到一起,首先把三哥狠狠教训一顿,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一个女人,抛开自己父母、自己的家,投奔你们,图你们什么呀?你们有锦衣玉食吗?你们要知足,要体贴、爱护她们,不能让她们受半点委屈.....”几个嫂子在这样穷苦的家庭里,实实在在地找到了家的温暖。哥哥们相继分家另过,我和父母自成一户,我好像垄断了父亲所有的爱,在父亲的期待中,我如愿以偿地考取中专,假期的一个早晨,我赖在床上,躲在蚊帐里,想着自己的小心思,父亲蹑手蹑脚地走进我的房间,只听母亲压低声音责问他“你一早进孩子房间做什么?”父亲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把手里的闹钟举在母亲眼前,同样压低嗓门“我把闹钟拿出来,闹铃快响了,会把孩子吵醒的。”父亲70岁时,我也成了家,这时,父亲在乡里的威望很高,忙得不亦乐乎,我每每回家,常会看到几位乡里乡亲,满脸愁容地来找父亲“儿子又和我犯‘浑’,我们实在没办法,您老帮忙说道说道”;“两亲家吵得不可开交,我们做儿女的不知道怎么办,您老能不能劝劝?”父亲背着手,就跟在他们身后走去,“派头十足”,不一会看见刚才那些人又喜笑颜开地把父亲送了回来。
父亲一生劳作不歇,从不服老,而且行事还讲究科学依据,一日,我和老公回家,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屋后的一片棉花地都已翻新,栽满桃树,70多岁的父亲向我娓娓道来他的第一个“五年计划”,有理有据,他向我绘声绘色地描绘五年后桃子丰收的景象,仿佛满筐、满车的桃子都在往集市上拖运,父亲正站在一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一脸陶醉。一段时间后再次回家,桃树下又种满了西瓜,花皮的西瓜,硕大浑圆,父亲笑呵呵地挑出几个,红沙瓤,果然甜脆,老公边吃西瓜,边直呼是吃过最甜的瓜,父亲说“那是,我都照着书本栽培的,还施了不少豆饼肥,书上说施豆饼肥的瓜品质好”。
母亲病了,一查出来就是食道癌晚期,我无力地把母亲接到身边,默默陪伴。只有父亲从不曾放弃母亲病愈的希望,这时父亲赶集,喜获一张小报,说南京某地某郎中,用神奇汤药治愈此类疾病的报道,地址详细,父亲暗淡的目光里迅速蹿起希望的星光,正值7月高温,父亲执意要前往千里之外的南京买药,身为医生的我劝说父亲莫相信谣言,但父亲执意不肯,第二天一早,揣着钱偷偷地跑到南京,在天黑时,又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里,背回一包“希望”,我又气又心疼,遥远的路途,炎热的天气,70大几的父亲基本都在客车上颠簸。换成年轻的我都不一定撑住,父亲但凭一腔执念,“千里江陵一日还”。想必住一夜的费用都不舍得,也或许怕多一天,母亲的病就会加重。第二天父亲把汤药煎熬出来,像捧着圣水一样,端到母亲面前,母亲默默地转过身去,回到房间,抽抽嗒嗒,我跟了进去,母亲哽咽着说,“这么多年的积蓄,就这样被他打了水漂!”
母亲吃着父亲的汤药,还是一天天虚弱下去,父亲又忙开了,他找来几根结实的木材,亲手打造一辆独轮车,车把系着一条宽布带,他把母亲扶坐在车子上,布带搭在脖子上,缓缓地推着母亲,带她去想去的地方,最多去的是一家早餐店,店家有热豆腐脑,母亲已无法吃进有渣食物,父亲就坐在一边,陪着母亲,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豆腐脑。
母亲走后很长的时间,父亲把自己关在和母亲共同生活的房间里,铺展开整齐的白纸,对着母亲的遗像,写下无数首思念母亲的诗、文字,挂满墙壁,像一幅幅挽联,门一开,风吹起白纸哗哗做响,有人探望他去,他就絮絮叨叨地念叨,他和母亲过去的事,或是朗读他写给母亲的文字,胆小的侄女说“爹爹看到我们就像看到奶奶,说个不停,有时我都怀疑奶奶就在那里,会不自主地四下看看,有没有奶奶?”
接近八旬的父亲成为孤独的老人,他拒绝和任何儿女同住,哥哥只好在自己的附近,帮父亲租了房子,他执拗地带着“母亲”同住。直到90高龄,没有房东可以放心租房给他,他才不得已住进儿子家院子里,还是坚持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自己做饭,自己洗衣。被病痛折磨两年的父亲,生命走到了尽头,像燃尽油的烛光,忽隐忽现,奄奄一息,看着围拢在身边的儿女们,轻轻叹口气,“我就像个桶箍,桶箍断了,你们也都散了……”说完永远闭上双眼。
这个父亲节,注定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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