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永生的秘密
文/谢吟风
“还有多远?”易轻风早已后悔跟叶禅来此地,土壤潮湿,走起来一脚泥泞,他最是不愿走这样的路。虽说身在一个靠杀人为生的行当里,行为倒像个孩子一般任性喜恶。
“到了。”转过一大片低矮的灌木,一个小小的篱笆庭院出现在眼前。
易轻风仔细看时,才发现那并不是座庭院,而是仿照庭院的样子,用低矮的篱笆围了个四四方方的小院,院落虽然看似简单朴素,却修的相当别致。树篱被削成等长等宽的条状,按照等距排列,院中一左一右种了两棵果树,小园中水井灶台一应俱全。只是,这精致的设计却被满园荒草掩盖了。
唯一不太寻常的是,本该是茅屋的地方,只有光秃秃的一座坟,那坟头杂草丛生,木碑上的名字经过多年风雨洗礼,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小院精心而建,墓碑却是草草而刻,这墓的主人倒也随性,这便是闻名江湖的神医叶悲人?
叶禅跛着脚,慢慢抬步走进去,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回过这里了,如今这园子萧索,杂草丛生,自己心里竟也生出几分复杂的滋味,里面埋的这个人,他不知该敬还是该恨。
“这便是你师父的墓?”易轻风跟在后面进来,打量一圈,不禁笑道:“倒是个讲究的人,死了都不忘给自己修个别院,我若死了,估计连坟头都没有。”
叶禅上前去给坟头拔了草,又将那碑扶正,院子里芜草太多,清是不好清的,他便也没去费那个力。坐好这些后,他沉默地站在墓前,不见谦恭,也不跪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易轻风好奇道:“你师父不是云游天下的神医么,为什么死后却又葬在了易家的后山?”
“你想知道吗?这件事情从来没有任何人知道。”叶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的师父叶悲人是心怀苍生的神医,连路上病弱倒地的乞儿都要救回家中,给他们吃穿,有人说,他走了多少路,便救了多少人。而易家家主易森原却是个铁石心肠的冷血之人,便是有人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散尽全部家财也无法换得门开一下,那些被易森原放弃的人,最后都被我师父所救。”
停了一停,他似乎并不觉得直呼父亲名讳有何不妥,继续道:“他什么都能放弃,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黑暗的山洞,粼粼火光,冰冷的利爪撕开少年的皮肉,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却没有人来救他,是他,易森原,这个冷酷的人,亲手把自己的孩子送进了这个地狱!
易轻风沉默地听着,冰冷的记忆开始慢慢刺破心中的迷雾。
“哥哥,哥哥!哥哥你在哪里!爹爹,你把哥哥还给我好不好,爹爹!”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孩子拼命地拉扯着父亲的衣襟,父亲却面对江水,静默而立,不为所动。
“爹爹,娘亲在哪里?是不是娘亲把哥哥带走了?那我以后是不是见不到他们了?”原本直立的身影猛地一抖,却没有说话。
小孩子突然放开了他的衣角,猛地像后面跑去:“他们不会舍下我的,也不会舍得离开爹爹!我要去把他们找回来,咱们一起走,这样坏人就抓不到他们了!”
“忘儿别!”中年人猛地回过头,伸出手想要抓住他,指尖滑过织物,却抓了个空,那个小小的青色身影却一脚踩空,掉下了深渊。
“爹爹!”
巨大的撞击混合冰冷的江水,肺中的空气被迅速挤压一空,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漆黑,黑到极致,却又渐渐白了起来,直到天地间只有自己。昏迷前脑海里最后一个画面是和哥哥并排躺在那个秘密山谷,那里有一汪来自地心的潭水,那潭水能燃尽世间一切。
“哈!”叶禅似乎渐渐地说入了迷,他转向易轻风,玩味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师父行善一生,最终却死在了他救过的那些人手里,而易森原更是活该,被人乱刀分尸,连尸首的碎片都找不回来了。”
易轻风不说话,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叶禅更加开心:“既然都说到这儿了,不如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易森原,他根本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本来有一个儿子的,可惜,掉下了悬崖,真是报应。”
“是你杀了他。”易轻风突然冷冷地说。
叶禅一愣:“什么?”
易轻风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是你杀掉了易森原。”
叶禅变得阴沉下来,腰间的折扇不知何时已回到了手中,整个人都戒备了起来,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草木突然委顿在地。如果杜清平在的话,会发现这跟那天在南市时一模一样,那是杀气,而这杀气,恰恰源于叶禅。
易轻风没有动,也没再说话,似乎说完那句话,一切事情便都与他不相干了,他又恢复了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只有叶禅的脸色阴晴不定,像风起时天边的云,不断翻涌变幻。
良久,叶禅终于开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易轻风漠然地看着坟堆,掉下悬崖时他看见了哥哥,他大声呼喊他,本以为他是要来救自己,却不曾想,他一掌将毫无防备的父亲击下了悬崖。陡峭的山壁上乱木丛生,尖尖的断枝利剑一般指向天空,父亲的鲜血在胸口喷涌而出,穿过虚空,滴在他的脸上,手上,下一瞬间,包裹他的不仅仅是冰冷的江水,还有巨大的恐惧,他就这样失去了知觉。
“就是那天你带我去那个山谷,你明明就来过,还不承认。”
叶禅突然笑了:“既然你知道我是你的杀父仇人,那你为何不杀了我报仇?又为何不去他们面前拆穿我?还是说,你根本就想让他们死在我手里?你不会还念及兄弟旧情吧,哈哈哈哈!”
易轻风冷哼一声:“你的死活与我何干?他们的死活又与我何干?你费尽心机把我弄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些无聊的事情。”
叶禅将扇子插回腰间,面色又恢复了平静:“无聊?等你看到他们跪在地上求我不要杀他们的时候,你便知道整件事情是多么有趣了。我是在替你报仇呀,替师父他老人家报仇!还有,你怎知是我安排你来的?”
易轻风不耐烦道:“我身负重伤时为何偏偏被你救了?为何那艘船商船好好的不去繁荣的地方处做生意,偏偏来到这个小地方?为何我一下船就再次遇见你?若不是有人故意为之,怎会这么巧合?连傻子也看出来了!”
叶禅不禁失笑:“我救了你,你倒反咬我一口。”他又转而看着山脚下的白溪,冷笑一声,“这些人争名夺利,贪心不足,根本死不足惜,一天到晚的却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人,一到刀子指着自己的脖子时候,还不是急不可耐地拿别人做垫背的。”
这一点易轻风倒是非常同意,这世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好东西,但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哪个不是急急忙忙地把别人当做挡箭牌。他杀人无数,生死见得多了,便也渐渐无所谓了,人世间就是个大染缸,他对一切都不感兴趣,活着就活着,死了就死了,死活对他来说并没有分别。他并非天生不懂得同情,只是同情这东西,就像天边的风一样,毫无价值,若想他出手,便只有付钱,多少都行。他洞察所有肮脏下作的手段,却看起来像个天真无知的孩子,他杀人时如修罗般坚定残忍,却又有着天使般清澈的目光,让人对他深深地迷惑。他从不畏惧任何人,不懂得何谓讨好、何谓保全,他信任手里的刀,却并不痴迷武力。叶禅久久地看着他,却看不懂他,昔日那个跟在自己身后喊哥哥的小小身影,如今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他是易轻风,一个没有任何牵挂的杀手,而他是叶禅,他要为自己,为师父,为十五年前所有死去的人复仇。
易深,易忘,他叶禅是易深,而易轻风是易忘。他恨,师父当年选择了自己来承受一切,却让亲生儿子忘却,凭什么?他得到了全天下人都想窥探的秘密,可是,那又如何?师父啊,终究是你太偏心!
叶禅玩味地看着易轻风:“既然你知道了真相,那你准备怎么做?你准备站在哪一边?”
易轻风很快地答道:“我哪边也不站,你想杀人,就痛痛快快地杀,但是我警告你,不要玩的太过火。不过,你也未必就能杀光他们,有那个好管闲事的大姐在,我看最后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你要是不想杀,就干脆放弃得了。”
叶禅突然狂怒起来,他指着那块字迹脱落的木碑:“谁说我不想杀?我恨不得杀光他们!狠狠地抽筋扒皮,让他们也试试我的痛苦!你好好看看,这是你爹的坟!当初如果没有那些贪婪狂妄的人,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一切!你知道我为了这一天承受了多少痛苦?放弃?”他说着一把撸起左边的裤脚,细弱的左腿腐烂萎靡,甚是可怖,“你好好看看!是谁把我害成这个样子?师父,呵,我还真以为他把我当过徒弟!”
叶禅一瘸一拐地走到树下,用力飞起一脚,踢倒一片篱笆,发泄一通后,复又转回来,表情有些癫狂:“这就是江湖上人人垂涎的永生之法,那么多人拼掉性命求而不得的东西,却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落在我手上。”他走过来抓住易轻风的衣领,易轻风只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遂放弃了抵抗,任由他一把推倒在地,“永生,一个多么轻快的字眼,多么宝贵,可谁知道永生背后呢?”
叶禅低头看着双手,突然一把抽出了易轻风的长刀,他看猎物一般看着地上的易轻风,缓缓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易轻风却满不在乎,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叶禅阴测测地笑着:“你倒是一点也不怕死啊。”
易轻风不耐烦道:“你要杀便杀,哪来这么多废话。你既然如此恨我,就不要犹豫。”
叶禅却突然收回了刀,放在眼前细细把玩。那刀身做得极为轻盈,在空气中几乎可以做到毫无阻力,到尖处两边开刃,难怪能留下剑一般的伤口,这么长一把刀,拿在手里倒似没有多少重量一般,叶禅不禁赞叹道:“真是把好刀。”他提着刀走到坟前,“师父,你看到了吗?徒儿听您的话,回来替您报仇来了。”
刀一挥,鲜血喷洒而下,落在地上,与浮尘混在一起,成了一个个软塌塌的珠子,这一刀却是砍在了自己胳膊上。
那伤口旁的皮肉在秋风中打了个颤,旋即像山中野草般迅猛生长,很快便愈合了,易轻风看着这一切,却像看着最无聊的马戏表演,面上毫无波澜,叶禅用半是无奈的口吻嘲笑道:“有你这么一位无趣的观众,好戏都失了精彩。永生真是好,可这永生,却是用别人的生命换来的。”
他随手一招,立即飞来一个蝠人,阳光下,那蝠人恢复了人的样貌,叶禅毫不留情地一刀砍在那人左肩上,瞬间,他自己的左肩殷红一片。他挥手驱走那蝠人,顺手撸下衣领,肌肤平整如初,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若不是那衣服上紫红的一片,根本不会有人知道那里曾有个伤口。这下易轻风也不禁被吸引了注意。
“我受伤,他们便替我分担伤口,相反,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伤了,我也要替他们承受伤痛,这便是血的契约。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永生,永远苟延残喘,不死不灭,我杀不了它们,也杀不了自己,从形成契约的那天起,我早已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怪物,永生永世在痛苦中煎熬,直到永远。”
易轻风心中骇然,易家竟然研制出了如此逆天之物!操控生死,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难怪惹来那么多仇杀。
叶禅的眼神像极了那些啮咬血肉的怪兽,他哈哈大笑着把刀一把插在易轻风面前,后退一步,用手指着他的鼻子:“我把他们引到白溪来,替你报仇,你不开心吗?人我已经送到你面前了,我现在给你个机会亲手杀掉他们,或者也可以亲手杀掉我,你选吧。”
易轻风此时已经站了起来,抖抖身上的泥土,冷冷地看着扭曲成一团的叶禅:“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你却偏拿他的话当回事,人死了就死了,你爱杀谁就去杀,别拖我下水。我再说一遍,那些人死与不死,与我何干?我看你已经疯了,等你发疯乱杀人的时候,我只会杀了你。”说罢收起刀,便要往回走。
叶禅哈哈大笑:“可是你杀不了我呢,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杀得掉我,你就看着吧,看我怎样替你一个一个杀掉他们。”
易轻风毫不理会他刺耳的笑声,迈开大步就走,叶禅却在后面叫住了他。
叶禅开心地笑道:“我们躲在这里享了半天清静,那边可是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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