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这个名字本身已经包含了几许伤感。
故，即过去的，曾经的，往往指已经消逝的一切。乡，就是家乡。单单家乡两个字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故和乡组合到一起，一股伤感的味道就会油然而生，好像追怀逝去的时光。
能称为故乡的地方，首先是长期生活的地方，其次，已经离开这个地方很多年。
时隔二十多年再回故乡，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最近在和学生一起读鲁迅的《故乡》，我反复强调：“小说里的我不一定就是作者本人，也可能是作者虚构的一个人物，小说允许有虚构的成分在里面。”
尽管如此，还是感觉到《故乡》里的“我”就是鲁迅的化身，就像《社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阿长与山海经》一样，里面都有一个鲁迅的影子——“迅哥儿”。
鲁迅写了那么多小说散文，始终都在写“我”，他最动人的作品，都是有“我”的作品。
在这部承载着鲁迅本人沉重情感的小说里，鲁迅通过故乡的今夕对比来表现故乡的“变”。
“变”有两种，一种变得越来越好，一种是变得越来越不好，无论哪一种变，都会给人带来不适之感，鲁迅笔下的故乡，属于第二种：变得越来越衰败了。
作品通过故乡今昔面貌对比来表现这种巨变，眼前的故乡：
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村子。
记忆中的故乡：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
故乡面貌是故乡最直观的呈现，就像一个人的苍老最先表现在容颜上。
作者仅用几个表示颜色的词就写出了故乡的变，如果记忆中的故乡是一幅色彩鲜艳的水彩画，那么眼前的故乡就是一张色彩暗淡的黑白照片，故乡的衰败在对比中昭然若揭。
面对两幅差异巨大的画面，读者的心受到极大的感情冲击，不由得发出跟作者一样的感慨：
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故乡的变远不止这些。
故乡不仅是自然的故乡，还是由人构成的人情故乡，除了面貌，最能代表故乡的是人。
自然的故乡只是故乡的外衣，人才是故乡的核心，失去了人情，故乡就成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存在。
最先带给“我”惊异竟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杨二嫂。
记忆中的杨二嫂是整日坐在豆腐店里的“豆腐西施”，一个美丽安静的女人，二十年后却以一种“圆规”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
杨二嫂的出场用了王熙凤式的出场方式，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尖利的大声让人吓一跳。
无论是外貌还是言语，杨二嫂一出场就带给人尖锐的感觉。
凸颧骨，薄嘴唇，细脚伶仃，站立的姿态，都像一只圆规，这只“圆规”不仅外表像圆规，而且言行举止也圆规一样尖刻锐利。
她的出现不为迎接久别的乡邻，只是为了在即将搬走的这家人身上揩一把油，她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毫不客气地顺手牵羊，又是偷手套，又是拿“狗气杀”，当年的美丽荡然无存，如圆规一般刺破了作者心头的仅存的一点美好影子。
如果杨二嫂带给“我”的是惊异，那么闰土带来的就是心灵的震撼。
学生们大都在小学课本里学过《少年闰土》这一课，对那副经典场面毫不陌生：深蓝天空、金黄圆月下的沙地里，站在碧绿西瓜地里，手捏一柄钢叉刺向猹的少年闰土，是“我”心里的少年英雄，也是故乡留给“我”的最美印象。
带着近乎期待的心情等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闰土？
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缩着……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记忆中那个勇敢活泼的少年英雄哪儿去了？出现在“我”面前的，分明是一个饱经沧桑、不堪重负的中年男人。
最可怕还不是这些改变，毕竟相隔二十多年，岁月的风霜足以改变每个人的容貌。
最让人震撼的，是闰土在动了半天嘴唇后吐出的第一句却是：“老爷！……”
一句话冰冻了“我”所有的热情和激动，瞬间在两人间竖起一道厚厚的墙壁，隔开了一份珍贵的少年友谊，也隔开了“我”与故乡的距离。
写少年闰土作者用对话描写，多数是闰土在说，说雪天捕鸟，说海边捡贝壳，说月夜西瓜地刺猹……一个活泼健谈、无所不知的少年在对话中跃然纸上。
作者写中年闰土纯用素描手法：“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刻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一动一静，一活泼一呆滞，一个是少年英雄，一个是木偶人，两相对比，极大的反差让人无言以对。
这样的故乡，物非人也非，和记忆中的美丽故乡全然不同，如果不是回故乡，也许不会这么快打破心中的美好印象，终究是回不去的故乡。
虽然失望还不至于绝望，毕竟宏儿和水生还彼此牵挂着，新生的一代人或许不至于如“我”与闰土如此隔膜，故乡改变的希望不是没有。
希望正如地上的路，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尽管作者在结尾处留了一个光明的尾巴，还是能感觉到他深深的失望。
鲁迅的这篇小说时间跨度很大，内涵丰富，思想深刻，不知正处在少年闰土年龄的学生能否理解作品中的沧桑感慨。
即便不能理解也很正常，没有这样的经历哪来这样的感慨？也许要等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他们才能真正读懂这篇小说，不同年龄不同领悟，鲁迅的作品值得用一生来读。
202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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