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山雨欲来
整个行辕顿时乱成一团,众人七手八脚把定王抬进屋里,有人搀扶着受伤的汪庆瑞和刘三去治伤,又有人急着叫医生,取参汤……
一时也没人来管铁珩和岳朗。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了一会,岳朗忍不住问:“这定王,是个多大的官儿啊?”
铁珩说:“他应该是延兴九年朝廷送到北鄢做人质的王爷,是官家第四子。”
岳朗还待再问,从里面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将领,对他们一拱手:“我叫刘寰,是孟帅跟前的校尉,怠慢了两位,请随我来。”刘寰带着他们进了一间屋子,叫人倒茶拿点心,又一拱手,“两位先在此休息,我去去就来。”
既来之,则安之。铁珩拿了一块松糕给岳朗,自己则倒了点茶。
他们在马上昼夜狂奔,此时坐下来,才觉得浑身几乎散了架,又累又渴又饿。岳朗刚吃了两口,就含着松糕缩在太师椅上睡着了。
铁珩倚着桌案刚有些眉眼饧涩,刘寰探身进来,轻声说:“定王爷请铁兄弟过去说话。”
铁珩跟着刘寰穿房过户,来到一间大屋。虽然现在是炎夏天气,这间屋子却门窗紧闭,帘幕低垂,充满了浓浓的药气。
还没进门,就听李翊声音低低传过来:“……赵谦装成我,坐车出去看病,让我能趁乱离去。紫菀则留在质子府对付一旦来人,她只求我把不满一岁的沣儿带回汴梁,不要再留在北鄢当人质,谁知就连这个愿望我都没能做到……”
李翊难过得闭上眼,眼泪一滴滴落到锦被上,沁做一片深红。
一个中年男子站在床前,脸上同样泪痕斑斑。
铁珩猜这一定就是闻名天下的飞虎将军孟川了,不由着意地打量了一番。他大概四十多不到五十的年纪,穿着一袭烟色长袍,容貌温和,只有一张国字脸,两道浓眉,添了一些威严。
孟川双目红肿,显是听到儿子的死讯后痛哭所致。
一片寂静中,医生给李翊诊完了脉:“殿下是血淤寒郁之症,大概是不习惯北国极地的苦寒,寒气入骨。治这病不能着急,老臣以为,要以温补之药慢慢调理,先喝几付柴胡桂枝汤吧。”
李翊点头,医生带着仆从下去煎药了。
屋子里只剩李翊,孟川和铁珩三人。李翊咳了一会,稳住气息说道:“孟将军,铁兄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这次如果没有他相助,恐怕大家都死在草原上了。”
铁珩正不知怎么回答,李翊声音不可抑止发起颤来:“三十多健儿潜入北地,现在只回来两个。不过是为了我一身,就死了那么多人。”他语带嘲弄,神色却是伤心无比。
孟川忙跪倒在地:“殿下身上系着天下的安危,请殿下珍重。”
李翊神色复杂地看了孟川一眼:“起来吧。”他顿了顿,“全天下的安危,又岂在我一人身上。”
孟川跪着没动:“官家急诏殿下回来,就是不惜和北鄢撕破脸,我莫州早已经严阵以待,恐怕敌军指日就到。”
“孟叔,”李翊哽咽住了,过了好久才能出声,“我对不起你,承安他……”
一句话说的孟川又眼中含泪:“殿下能平安回到莫州,承安就算是……死,一定会瞑目九泉。”
两人相对悲泣了片刻。孟川这才伸袖擦干泪水:“臣曾派兵去北边接应,却接不到人,没想到你们兜了个圈子从西边回来了,难道西隗也被惊动了不成?”
李翊叹息道:“这一路在北鄢境内太长了,层层关卡,我们再怎么小心还是惊动了他们的兵马。所以承安只好带着我们往西去,想着十几个人散在草原上不容易被找到,北鄢的大队骑兵追过来,西隗绝不会叫他们轻易得逞。正是如此北鄢大军才一再受阻,否则我们怎么可能逃脱?”
孟川目光闪动:“你们途经什么地方,都是什么情况,殿下还记得吗?”
李翊摇头:“前面多少记得一些,后来病得糊涂,记不清了。”
孟川又转向铁珩:“铁小哥跟着一起回来,你可记得?”
铁珩走到书桌前,闭着眼默默想了下,就开始提笔画图。他画的是张桓草海到莫州一路的地图,城郭民居,地势地貌,山川河流,他们在哪里和北鄢骑兵相遇,哪里有西隗的关防,哪里有险,哪里可能藏兵,一一标记得清清楚楚。
孟川本来是随口相问,没想到这少年竟然交出一份如此圆满的答卷,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门口传来敲门声:“将军,紧急军情。”
孟川叩首:“臣先告退。”
李翊挥手说:“快去吧。”
孟川在铁珩耳边轻声说:“你陪殿下说会话,不要让他太过伤心了。”不多时仆人端上两碗热腾腾的莲子羹,铁珩端着碗迟疑一下,忽然想起还在睡觉的岳朗。李翊似乎有读心之术,马上吩咐说:“等铁兄弟的弟弟睡醒了,别忘了把莲子羹也送去一碗。”
莲子香甜,银耳软糯,蜜枣清润无比,李翊斜倚在靠枕上吃了两口,叹息道:“我在质子府时天天都在想中原的美食,北地喜欢用乳粥飨客,还在上面浇上一勺生油,什么吃的都被他们糟蹋了,实在是难以下咽。”
一说起这些,李翊的悲容也少了几分,露出微微的笑意:“为质的这两年多,我想得最狠的就是汴京刘记的熏肉烧饼,还有罗小侯家的银丝虾须酥。”他眼睛现出梦幻般的光芒,声音也变成了喃喃自语,“你知道么,上元之夜,汴梁全城都会点起灯来,大家都挤到朱雀门前去摸门钉……”
他沉浸在深深的回忆中,笑容变得无影无踪:“我大卫有大好河山,亿兆生民,一向以仁德治天下,是堂堂礼乐诗书的天朝大国!且岁入九千万缗,拥兵近百万!为什么却落得连年向夷狄之邦割地赔款,弄得黄河以北狼虎遍地,民不聊生?”
虽然铁珩知道李翊更多是在问自己,却忍不住开口说道:“恕小民直言,礼乐诗书,在彪悍的草原上,没有一丁点用处!现在的天下,再也不能垂衣裳而治。对待虎狼,唯有利剑。”
“哦?”李翊从靠枕上撑起身子,眼睛里的光焰顿时更加亮了,“好一个唯有利剑!你接着说。”
“我见过西隗人马集结出征前的样子,从来没有一点伤心难过,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因为这一出去打仗,只要不死,就可以带回劫掠的金银财物,生活会大大变样。”铁珩眼神犀利地一闪,让人觉得这个清瘦的少年身上,有一股隐藏得很深,几乎难以被人察觉的杀气,“给饿狼再多的肉也喂不饱,和这样的敌人打交道,没有退路。你退一步,他就一定逼着再进一步,直到把你逼进死地。如果不能把他们变成我们,那就只有我们自己变成狼。”
李翊细细思索这两句话,只觉得说到了心坎上,神色中不禁带了激赏:“果然承安没有说错,老天也帮着我,给我送来了这样的帮手!”他顿了顿,“你本是卫人,怎么却在西隗放马为生?”
铁珩约略说了说这几年的经历,李翊感叹他故园沦丧之余,对他们兄弟两个在草原上的日常非常感兴趣,问了这又要问那,两个人都觉得谈得十分投机。
外面隐约传来战鼓之声,孟川再次进来,已经换了一身戎装:“殿下,北鄢大兵一个时辰之内就到,臣要上城抗敌,殿下要好生休养,争取能早日回京。”
铁珩忽然有点怀念他们在草原上的家,他们匆匆离去,不知道那顶带红色葫芦的青色帐篷会怎么样,阿保的爸爸再病了又去找谁……
他轻轻甩了甩头,在瞬息之间就做出一个影响他和岳朗一生的决定,上前一步插手行礼道:“孟将军,能带我一起去吗?”
“你?”孟川看着他,李翊冲他点点头,“好吧,你一会跟在我身边。”他扬声向屋外喊,“薛岭,给他拿一套盔甲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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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州城头旌旗不展,士兵靠着城堞静静坐着,刀出鞘,箭在弦,安静之中有无限的张力。
铁珩紧紧握着手中铁弓,握到掌心生疼。
“第一次打仗?”孟川就坐在他身边,很随意地问道。
“是。”铁珩尽力想显出个镇静的样子来,一颗心却跳得像打鼓。
孟川好整以暇:“今年多大了?”
“十九。”铁珩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没给自己加上几岁。
“老家是哪儿的?”
“渭州。“
“哦,渭州已经失陷很多年了。”孟川又看他一眼,“你记性很好啊!那么多地方匆匆跑过,就都记得一清二楚,真是个有心人。为将在谋,而不在勇。我身边这么多大小将领,谁也没有这样过目不忘的本事。”他看铁珩脸绷得紧紧的,笑道,“别紧张,打仗其实最简单,一会敌人一来,你就躲在城堞后射箭,眼睛放亮点,手稳一点,射死一个,他们就少一个人。明白吗?”
远处天地之间的交界处,飘来一片乌云,遮蔽了绿树和绵延起伏的山丘,阴影变得越来越大,最后连日色都淡了几分。
这是人马经过扬起来的烟尘,随着马蹄声逐渐浓烈,慢慢淹没了整个地平线。
尘雾中有刀枪的尖刃泛着冷冽的光。
终于来了。
铁珩只觉嗓子发紧,心像要跳出来一样。
孟川异常镇定的声音在他身畔响起:“刘寰,小邱,你们都知道自己的位置,记住,不到一百步,谁也不准动手。”
铁珩忙问:“我呢,我能做什么?”
孟川冲他微微一笑:“我听殿下说你射箭很准,一会你看见谁在后面拿着弯刀大喊大叫,就专门射他。”
北鄢军越走越近,看得清他们的旗帜了,看得清他们的兵器了,看得清他们的面孔了……
敌人犹如沉默而又宏大的潮水,无可阻挡地涌过来。虽然人数众多,却整齐森严,除了马蹄和兵器的声响,没有一点其他的嘈杂。
一阵号角从军阵后响起,经久不息地回荡着,北鄢兵立即停住了人马,冰凝一般定了下来。
孟川还不忘了回头跟手下说:“看看,兵就应该练成这样。宇文超不愧名将,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他身边的段苍松说道:“上次没叫他们尝到咱北军的厉害,这次送上门来正好。”
旌旗翻动,无数镔铁的锋刃仿佛冰冷的潮水,此起彼伏,铁珩向下看去,也不知城下有多少人。他很没用,一霎时背心都被汗湿透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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