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窗户打开着,灯光昏黄,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房间里涌成一丝一缕的黄昏。
城市的车鸣,行人的低语,还有高楼上的灯光缠绵在一起,随春季的微风一同溜进房间。房间的寂静被四面八方的声音填满。
房间里是一个旅客,他在前一天的晚上入住,他入住后的房间和夜晚的沉默一样悄无声息。也许他本身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不然,房间怎么会如此寡言。
直到他傍晚时打开窗户,房间才醒过来,迟暮的灯光照亮了地板和床,金色抖落了一地。
一只受伤的燕子顺着他的味道而来,飞到窗边上,好奇的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包括几盏发出光亮的黄色太阳,这和它在白昼时看到的不一样,那时的刺眼,这里的金色光芒铺就在它身上,让他暂时得到了温暖。
燕子对他说话了。燕子问他:“我可以在这里休息一晚吗?”
他微笑,点了点头。
夜晚将风声揉成了液体,雨丝从房檐上,阳台上滴落,滴滴答答,弹奏出断断续续的夜曲。也许是夜的眼泪,它伤心时就偷偷哭泣,还免得让人知道。但窗外透进来它因抽泣而颤动的身子,那是寒冷,随着雨滴溅射进房间。
燕子不能待在窗台上,她的羽毛已经被夜的眼泪打湿,何况身上还有旧伤。她要飞走了,在短暂的时间里找到可以躲雨的地方。
他看着燕子,终于说话了。他说:“进来房间里吧,到里面躲雨,我这里有食物和温暖。”
燕子想起了以前见过的人,他们曾循循善诱,这样温暖而残暴的说过,她被这样的人伤害过。雨越下越大,夜放声痛哭了起来。燕子的羽毛软下来,湿漉漉的,像两坨白色的棉花。
燕子知道了,现在怎么也飞不走了,这个夜晚流的泪,对于它来说,像一把把刀刃,拍打着它,折磨着它,刺痛着它。飞出去便会坠落。
“进来吧,房间很温暖”他再次开口,黑夜里这声音像枝干伸过来,挡住了黑暗中的雨剑。
燕子缓缓地扑哧着湿润的翅膀,飞到了桌上。她又想起了那些折磨它的人,但是它想到,总比黑夜折磨一夜好多了。这场夜的啼哭会让它永久的失去生命,而眼前人的折磨顶多会是一夜的疼痛。
他关上窗户,整个房间又陷入了沉静,听不到雨声的呻吟和夜的悲伤,只有昏光,点燃了独属于这间房子的夜。
燕子抖动着身子,试图把雨水抖落下来,它不知道,眼泪是轻易掉不下来的。
他走到燕子旁边,用毛巾擦拭它的翅膀,它一时慌了神,以为他要对自己做什么。但很快就明白,他在帮它拭去眼泪。但是它还是感觉到了疼痛,他不仅在帮忙它,他还抚摸它,掀开了它的翅膀看身上的羽毛,他的手毛毛躁躁的揉过了它整个身体。一切都融化了,它像钻进了一团海绵里,柔软而浑身发烫。
它知道,他刚刚做了很多人都会做的事情。它知道,他让自己受到了在其他人那里不一样的折磨。
他像一个好人,短暂的治愈了它的伤口。他又像外面的大雨一样,和夜色一样危险。它不知道这是一种怎么可以褪去的感受,沉积在心头,让它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但又享受这种温柔的折磨。
他不知道燕子在想什么,他是一个普通的人,他获得了捕获燕子的喜悦,也疼惜燕子受伤的羽毛。这对于他来说是两回事。爱和捕猎都是正常人会做的事情。他用诱惑捉到了燕子,是他好久没有捕捉鸟的兴趣使然。为她治愈只是自然的爱的流淌。所以他不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当然也不会把自己当作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
他是个善良的坏人,同样,他是个罪恶的好人。很难理解,对吗。如同小偷偷了钱,你以为他是混蛋,他用偷来的大部分钱买了猫粮喂了流浪猫,同时剩下的钱成为了他的晚饭。如同政客早起为女儿和妻子做好了早餐,亲吻了她们出门被无数人骂他是个不顾人民的混蛋。是的,他爱自己的妻子女儿。同时他也爱自己的人民,但他总是搞砸很多事情,让很多人怒目而视。
一夜,燕子在迟暮老人祥和的目光中而眠。他拥抱着燕子,宛然像个很会照顾人和有爱心的人。
第二天清晨,燕子飞走了。他看着它飞走,想说点什么,外面细碎的雨声淹没了他的心头。
早上的雨已经下的很小,雨浸湿的公路像一面镜子,光洁明亮。
他去前台退了房,那个安静的房间昨夜经过它平常的一夜,这个酒店离开了一个普通的过客。
它在汽车驶出这座城市的时候想起了燕子。但睡意朦胧,他倚靠着车窗睡着了。到达下一个城市的时候,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仔细的回想,好像跟燕子有关。他住进了酒店,这是一家和昨晚风格截然不同的酒店。房间里的灯光睁开眼睛后发出白色的光。这是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它没有金灿灿的老人一样的和煦,只有刺眼的锋利。
他脱下外衣,打开了窗户,窗外的天空白嫩的仿佛可以掐出水,天空凉爽的双手揉捏他的脸。不一会,晚霞隐约出现,追赶起西边的太阳,它从山头上翻了个跟头,落下来的时候,撞翻了太阳藏在身后的染料,“哗”一声,洒满了半边天的橙黄和紫红。天空变成五彩斑斓的丝绸了!
他不那么认为,他想到,这是白昼留给夜的信物,昨晚夜哭了很久,想必白昼为它而着急,便把快要接班时的天色捏出一朵绚丽的花来逗夜开心。这是它专门留好的惊喜,他看出来了,所以它飘到他面前不仅揉捏他的脸,用飘荡的手指及时止住他的嘴唇,避免他泄露此刻的美丽。
他终于想起来忘记了什么。昨晚燕子说过,如果还能见面,它会把自己从小保存的一颗种子送给自己。那颗种子在冬季的时候留在南边,它下一次会把种子带回来,如果还能遇见,那么送给只相遇了一晚而且还折磨过它的他。
他想,还能遇见吗。
连续几天,他去到了不同的城市住进不同的酒店。夜再没有哭泣,也许是白昼准备的惊喜起了效果。夜只要不忧伤,银河就会明亮的闪烁。夜空洁净的像哈萨克族女孩一尘不染的脸庞,它羞答答的,拉过一片云,遮住了眼睛。
此时的燕子在巢中安然的入睡,白昼时它会出去觅食,这样的日子如往常一样平淡。但它的记忆中不时会闪过一道人影,他温柔而沉默,近在眼前又很快飘忽不见。
时光似水,流淌在白昼和黑夜之间,它没有情绪,只是照常把秒针调到下一刻,记忆便深潜下去,孤独泛上来,覆没了时间划过城市乡野的刀痕。
他回到了遇见燕子的城市,夜又开始抹眼泪了,这次不止夜,白昼也在悲伤。一同将眼泪洒落大地。
他打开窗子,日夜的啼声都涌了进来,将他席卷,他沉溺在眼泪汇成的海洋里,他想呼救,他的沉默让他发不出声音来。他实在坚持不住,他想喊了,但他不知道该喊什么,无论他喊什么,这座城市的高楼都会挡住他的声音,没有人知道,他快要被吞没了。
他的记忆深处有什么冒出来了,窜到他的心头,他想起来了。他开始大喊:“燕子!燕子!”他几乎声嘶力竭。但他的声音还是小的冲不出房间,海水盖住了他的身体,他意识朦胧,口里呢喃着,那声音和蚊子振翅一样。
“燕子,燕子。”这不像呼叫,像他的魂魄,挣扎着。三月里的万物从心头泼下来,灌满了整个身子。
这个时候,一只手把他从海里捞了上来。这手纤细有力,让他免于坠入死亡。
是什么人的手呢,他迷惑中好像看见了一张脸,这张脸凑在他耳边,轻轻的说“没事了,我来了。”他晕厥了,最后一刻,他死死攥住了那只柔嫩的手。
十几年后,他告诉朋友,如果不是她及时的出现,我的生活没有爱情。
这座城市连着好几天被眼泪打湿。没有了黄昏,没有了晚霞。只有翻云覆雨的白茫茫天空,脸色纠结,神色惆怅。
他醒过来的时候,躺在燕子怀里。燕子的怀抱和棉花一样柔软,它听到了他的呼唤,它从来没有那么焦急的飞翔,飞过山,飞过高楼,飞过人海。它头一次不顾日夜眼泪的打击,从城市另一侧赶来。
几天后,他又离开了这座城市,以后,不是刻意回来,那便成为一段记忆,盘旋在往事的尘埃里。
他之后去过很多城市住过很多酒店。每一扇房间都不同,每一个城市都孤独。他遇到过很多燕子,它们都不像燕子,它们的羽毛灰白,身上沾满尘埃。它们用警戒的眼神防备人们,它们也曾消失在夜色里,有时无雨,有时大雨倾盆。
如此一年后,他厌倦了这种生活。他对着窗户外面大声的呼喊;“燕子,燕子!”
远方的旧城里,燕子正在沉睡。它像是被什么惊醒,外面是漆黑的夜色,风在夜色里哀鸣。它浑身颤栗,对着夜色鸣叫,声音似水,被风裹挟着,飘去了未知的地方。
今日,他回到了这个叫做哈萨克的地方,因为春天了,冬季过后的城市焕然一新,燕子们也该从南方归来了。
他住进了第一次来这里的那间房间。老人和蔼的发出金黄色光芒,像是在迎接故人的归来。
燕子来了,她走进房间,老人倦起身子回避了。他和她坐在一起,说着很多话,漫无目的地聊着很多事情。
之后,他和燕子结婚了。那年,他和燕子都还年轻。但对于他们说,夜和白昼在过往的每一日里都太漫长了。
燕子已经带给他很多颗种子,这些种子经历万水千山,跨过四季,来到他眼前。人人都在追寻这些种子,但太多人被沿途的山河挡住了脚步。不是种子珍贵稀有,是它藏在很多角落里,唯有勇敢和坚定,才能真正的找到它。这些种子有一个伟大的名字——爱情。
他和燕子结婚后,独自去了很多地方。但他再没有呼唤过燕子。他们之间靠着一种更虚无缥缈的声音在联系,这种无声的联系叫思念。
爱从来不说话,他扎进人内心深处,缓缓流淌。你想一个人的时候,流水就沸腾了,它掀起波澜,淹没了整个心头滋生的孤独。
完
2022年3月15日星期二
陈以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