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过了立春,天气依旧很冷。
我们住的房子没有暖气,全凭着一个厨房既能做饭又能烧大屋炕的灶坑,连同大屋里面的一个铁皮地炉来取暖。
厨房的炉子晚上可以用湿煤压上火,早上起来再把火捅开做饭。这种压火基本和冷灶差不太多,早上在没捅火之前,炕是冰凉的。而房间里的炉子是万不能烧一宿的,房间不通风,煤如果燃烧的不充分,容易使人煤烟中毒。
我住的小房间里没有炕,是一张双人床,房间里取暖是依靠大屋炉子的铁皮烟筒,穿过墙壁延伸到这个房间的,因为已经是末端了,任凭大屋的炉子都烧红了,小屋还是冷冰冰的。
每天晚上,妈妈都用从医院拿回来的几个打吊针的盐水空瓶子,灌满热水,放到我和月儿姐的被窝里,用来温床,被子上又加盖一层爸爸在部队时候用的军用毛毯,但是,热源极其有限,难以抵御夜晚的寒冷。
如此艰苦的环境,如果就仅仅是我,已经习惯于粗粗拉拉的生活,也不会有人惦记怕我冻坏了。可月儿姐毕竟和我生长的环境不同,身子骨金贵,而且还是客情,妈妈生怕给她冻病了。可又不好和那姨说眼下的现实问题,怕她多心,以为我们家嫌弃月儿姐。两难之下,最后决定让我们俩一起住校。
就这样,一过元宵节,我们俩就去学校住宿了。
我们这届学生,是在打倒“四人帮”后,我们学校首批参加高考的高中毕业生。
我们学校在过去可出名了,每年都有好多毕业生考入清华北大,据说当时因为教学质量一流,国家领导人都接见过我们的校长。
我们学校的老师基本都是国内著名的高校毕业生。像当时教我们语文的班主任米老师,是黄埔军校毕业的,两个数学老师是夫妻,都是山东大学的高材生,教化学的李老师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
有着这样优秀的过去和一流教师群体的学校,对十三年来,第一次参加高考的我们非常重视。高一下学期,学校就把剩下的近200名学生,按考试成绩进行了分班,我在的理科一班属于快班,剩下的是理科慢班和文科班,全校最好的老师基本都集中在这三个班。这也是那姨把月儿姐送到我们学校复习的最重要原因。
学校对我们的生活也极尽照顾。因为这届大多数学生是农村来的,家离镇上比较远,所以学校改造了离厕所最近的两间大教室,分别做为男女生宿舍,专门为这届学生提供住宿。新招的高一学生,是全区招生,有独自的宿舍楼。
宿舍是临时改建的,住宿条件当然很一般,一个西厢房大教室,按照教室的长度,东西相对搭建了两铺大炕,南北各两个灶坑,专门雇了一个老头烧炕,比家里是暖和多了。女生有20多人住宿,我和月儿姐住在西面的最边上。
月儿姐是个慢性子,话语不多,独立生活能力较差,别看比我大五岁,可事事都是我在照顾她。像打水、倒水、整理床铺,食堂打饭,洗刷饭盒基本都是我来做。
尤其是打水。有着二层楼的学校主教学楼里有自来水,但是必须在上晚自习之前就得把水打回来,不然水房门就会被上锁。如果晚自习前忘记了打水,那只能找烧炕的大爷要钥匙,开宿舍门前的摇轱辘井的井盖,在井里提水,特别麻烦。像这些事情,都得是我想着。
每天早上洗漱完,月儿姐像个大小姐一样,在一个红色的小圆镜子前,左顾右盼地收拾她那张好看的脸,梳她黑瀑布一样的长头发。然后喝一杯麦乳精,吃点饼干,这在那个年代绝对是奢侈的。吃完饭,她再照一遍镜子,甩着她的大辫子,阿娜多姿地款款移步走出大宿舍,我则像个丫鬟一样,跟在后面拿着书包和饭盒。
我们两个班的教室挨着。我常常是刚坐在座位上,月儿姐却又在我班门口探头探脑柔声细语地喊:小雨,小雨,我的坐垫没拿。我“蹭”地一下子窜出教室,跑回距离教室五十米不到的宿舍,顺手再给她把水杯带上。
其实,倒不是我多么卑微喜欢伺候她,而是她做事实在是太慢了,等她做的时间,不如我亲自动手。再者说了,临来住校前,妈妈千叮咛万嘱咐的要我照顾好月儿姐,我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可同住宿的其它同学都看不惯她,觉得她懒,欺负小孩儿,因为我在这届年龄最小。除了我,全年级最小的还大我两岁。尤其是和月儿姐同龄的我们理科班的同学蓝贵青,那是掐半个眼珠都看不上月儿姐,特别鄙视她,有意无意地组织宿舍的人孤立月儿姐,也经常数落我,说我就是丫鬟命。可月儿姐一点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平时她也不大理人,寡着一张脸,我行我素,每天依旧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小雨。
月儿姐学习还是很努力的,在文科班数一数二。
我们这届文科班的学生,不是因为喜欢文科才学文的,而是因为没考进我们理科班,才退而求其次学文科。那会儿有道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没人愿意学文科。用小杰经常说的话是:都是学习啥也不是的,才去文科班。所以月儿姐的学习优势,一下子就在矮子里显现了出来,教文科班的老师们都如获至宝。
想来人家毕竟出身于书香门第,尽管家道中落,可浸到骨子里的文化基因是丢不掉的。
月儿姐喜欢看书,除了上课,每天她都会读一些课外书,主要是小说。那会儿,有很多过去“破四旧”的禁书刚刚解禁,那些书名我以前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像莫泊桑的《项链》和《羊脂球》,我就是从月儿姐那里拿到,临近高考忙里偷闲阅读的。
那个时候我们的知识都极其贫乏,之前在学校感觉什么都没有学过,知识不成体系。像当时的地理和历史课,在我的印象中,好像都没上过。
天气逐渐地暖和了起来,校园里的积雪已经完全的融化了,宿舍门前的那一排柳树,原来直挺挺的枝条,不知不觉变得柔软而低垂下来。
清明节前,学校利用周六一天和周日半天,组织了一次摸底考试,难得放了半天的假,月儿姐和我说,她要利用这个半天回长春的家,取一些换季的衣服,同时洗个澡。正好中午12点半,有一趟去长春的车。
周日上午考一科,十点半就结束了。我们俩急忙带着早就收拾好的东西,准备先回我家吃中饭,然后再坐火车回长春。
这天,天气出奇的好,春光明媚,微风习习。我和月儿姐连小杰都没有等,出校门直奔我家。
月儿姐穿了一件薄棉袄,外面罩着一件深蓝色的凡士布立领罩衣 ,领子上翻着一个奶白色绒线编织的脖套,正好立到下颚,把脖颈儿显得又直又长;齐腰的辫稍系一根深紫色的头绳,斜挎背着一个洗的发白的黄书包,和我一起一人一手,提着个黄色的大旅行包,里面是我俩换洗的衣服和一些日用品。
从学校到在火车站前的我家,需要穿越整个小镇。地处镇中心的俱乐部、镇公社、供销社、照相馆和农贸市场,还有那个我只洗过一次澡的浴池,我们都一一走过。这一路,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就是遇见的很多人,都会看上我俩一眼,确切地说是在看月儿姐。
有了这个发现,我就非常注意过往的行人,而且我会先在心里预判,这个人会不会看我们,结果,预判八九不离十。然后我再把看我们的人进行了分类,得出的观察数据是:男生基本都看,他们主要是盯着脸和上半身看,而且年轻的男生走过去还会回头再看看,当然我也得回头看看他们到底回不回头;女生是和月儿姐年龄相仿的必看,而且是从头看到脚,是那种上下打量的看,年龄大的女人和小孩看的不多。我为自己这一发现感到兴奋,并由此得出结论,他们主要是看月儿姐长得漂亮。男生是喜欢,女生则有妒忌的成分。
其实月儿姐长得并不是特别的漂亮,只是皮肤白皙,个头适中,身材匀称,走路腰板儿挺直,微仰下颚,给人一种非常高贵和优雅的感觉,我侧目看月儿姐,她始终目不斜视,一脸的淡定,比较一下,确实和周边的人不太一样。
在众人目光的迎送下,我们匆匆赶回了我家。
一进大门洞,就听见院里欢声笑语的。原来在晓东哥家的小院里,大大小小的十几个人正在看晓东哥跳绳。
只见晓东哥把跳绳变着花样的上下翻滚,双脚像悬空了一样,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大家聚精会神地查着跳的次数,同时叫着好。我的两个弟弟也在观看队伍里。
当我们快走到我家的院门口,大家才看到我们。
两个弟弟喊着姐姐先过来接我们的旅行包。
隔壁的吉庆哥也磕磕巴巴,笑嘻嘻地看着我说:大、大、大、大学生回来了?
院子里的人一下子都望向了我和月儿姐。晓东哥也停止了跳绳。
这会儿我忽然想看看这些人,和我路上总结看月儿姐的规律是否相符。
这些邻居们,差不多都是第一次看见裸面的月儿姐。因为之前一直冰天雪地,我们出门都是包裹的严严实实,而且还一直住校,大家对月儿姐是极其陌生的。
果然,和我的预测一样。像那些比我还小的半大孩子,兴趣还在跳绳上,而和月儿姐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女,都狠狠地盯着月儿姐。这时我把目光飘向晓东哥,我特别想看看骄傲的晓东哥是什么反应。
晓东哥穿着一件红色的从肩头到手腕,有着两道白杠的运动秋衣,满脸是汗,额头上那一綹卷曲的头发,湿乎乎地紧紧贴在脑门上,头上热气腾腾的。他双手还攥着那个跳绳,站定在那里,嘴微微地张着,双眼闪着光芒,眼神有些惊讶和游离,若有所思地盯着月儿姐。
不知为什么,我看到晓东哥这幅神态,心里莫名其妙地紧缩了一下,确切地说是突然感觉胃空落落的,我冲着大家笑一笑,忙扯着月儿姐进屋张罗着吃饭,我觉得我肚子饿了。
在和月儿姐一起用脸盆洗手的时候,月儿姐很随意地问我,那个跳绳的男生是谁呀?绳跳得那么好!
我低着头边洗手边回答说是晓东哥。
在拿毛巾擦手的时候,我觉得我很有必要多说说晓东哥,因为只有优秀的晓东哥,才能使走这一路,让男生瞩目的月儿姐知道,我们大院里,也有让好多女生春心荡漾的男生。
于是,在饭桌上,我以自己对晓东哥的了解,把我认为是他的优点和长处,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地赞美了一番,说的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把嘴里的高粱米饭喷了一桌子。
月儿姐一直垂着眼帘,慢慢地吃着饭,静静地听着,一直白皙的双颊,今天像盛开的桃花一样,粉嘟嘟的;偶尔撩起眼皮看我一眼,两只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我说的可开心了,内心充满了骄傲。要不是月儿姐还要赶火车,我可能还要说上半天。
月儿姐希望我和她一起回长春,可我心疼来回的6毛钱车费,另外还寻思下午帮妈妈做些家务,所以就把月儿姐送到车站,看着她上了火车。
送走月儿姐,我一窜一窜地蹦着往家走。蹦跶到大门洞,就看到晓东哥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在大门洞里面站着,面向车站,好像在等人。
晓东哥看我蹦进来,笑呵呵地说,大学生干啥去了?
都是那个磕巴吉庆哥闲得,总逗我喊我大学生,现在都成我的外号了。
我对着晓东哥翻着白眼说,别乱说,人家还没考呢,说早了就泄漏天机了。
晓东哥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边笑边说我,小破孩还挺迷信的。紧接着他又问我今天咋不上学?急急忙忙干啥去了?
我说我们这两天考试了,今天下午休息,刚才去送站了。
他紧追着问家里来客人了?
我说是送我月儿姐,就是刚才和我一起回来的那个姐姐。
晓东哥“哦”了一下,好像是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表情怪怪的,幽邃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看得我心里麻酥酥的。
我说晓东哥要是没事儿,我回家了。
晓东哥说好,我也回家。说完跟着我一起往院里走,边走边问,你那个月儿姐是你家亲戚吗?我随口答道是我妈妈朋友的女儿。
说完这句话,我心里一激灵,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晓东哥为啥站在大门洞里了。我停住了脚步,歪头诡异地笑着,看着走在我身边的晓东哥。我这一脸的坏笑,把晓东哥给整毛了,他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脸,以为自己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我笑嘻嘻地说,你是不是想了解月儿姐呀?难道月儿姐是你喜欢的凤凰?
晓东哥的脸腾地就红了,他应该是绝对没想到我会问的这么直接,窘迫地看着我急赤白脸地说,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个小破孩,思想还挺复杂!
看到天天在脂粉堆里,摸爬滚打的晓东哥羞红了的脸,我觉得挺开心,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可我又不忍心看着他着急,关键是,月儿姐真的比总来找他的那些女同学好看多了。于是,我一股脑儿地,又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地,向晓东哥把月儿姐赞美了一番。
我看晓东哥一脸凝重地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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