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东哥既没有让我们回家,也没有让我们回学校,而是把我们带到了与供销社一路之隔的马路对面,那家镇上唯一的旅店。
他把车停到供销社的后院,让我和月儿姐先在于老头的收发室等着,他则和王苛去了他的办公室。
于老头一脸的不开心,嘟嘟囔囔地说他一晚上都没有睡好,不知道我们这帮人折腾什么。我和月儿姐只装做听不见。
一会儿的功夫,晓东哥就出来了,手里拎着个包食品用的纸口袋,他有些歉意又有点顽皮地对于老头说,于大爷,让您老受累喽。我还要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你先别锁门。于老头一改刚才的生气面孔,堆起满脸的褶子,谄媚讨好地笑着说,咱们爷们之间没说的。于老头瞬间变化的两张脸,把我和月儿姐看得一愣一愣的。
出了大铁门,走到街边的路灯下,晓东哥站了下来,面对着我和月儿姐说,已经二半夜的了,你们俩就不要回家了,回去会影响家人的休息。他说的家当然指的是我家。然后他把目光投向了月儿姐,轻声细语地说,回学校也不大好,大家问起来好多话不好说,马路对面那家旅店和我们供销社是一家的,都属于商业系统,你们俩今晚就住在那里吧。他用手指着一街之隔那家二层楼的全镇唯一一个饭店。
这个饭店我来过,一楼斜对着西北方向有个大门,路过这里常闻到炒菜爆锅的香味,偶尔妈妈会让我来这里买馒头和烙饼,我最好的闺蜜小萍就在这里工作。但是我却不知道这里还能住人。
我挺高兴住这里,因为如果回家,不仅要被妈妈问东问西,我还得收拾我那个好久不住的房间,其实我已经很困了。我期待地看向月儿姐,她好像有一点犹豫,但很快就点点头表示同意。
晓东哥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极其柔和的眼神里,透出不易察觉的高兴。
于是他带着我们快速地穿过空荡荡的马路,走到饭店正对着北面的大门,拽着大门把手使劲的晃了晃,里面的灯就亮了。
隔着玻璃门,我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走过来开门。
中年女人一见到走在前面的晓东哥,立即精神了起来,笑逐颜开热情地说,哎哟小陈,这么晚了,是不是来且(东北话:客人的意思)了?
晓东哥也笑着小声的说,张姐,你的班呀?家里来俩且,住不下了。
那个被称为张姐的女人,把眼光看向站在晓东哥身后的我和月儿姐,快速地打量了一下,然后马上又笑着对晓东哥说,没事儿,住203吧,阳面暖和,今天刚换的被服和褥子。
晓东哥熟头熟脸地笑着说,谢谢张姐。那我先送她们俩上去,一会儿下来我把介绍信给你做登记。
张姐笑的花枝乱颤,殷勤地说,哎哟小陈,不用急,我去拿钥匙,和你们一起上去。
说完,扭动着腰肢,走到门侧面的一个柜台里,在墙上取了一把钥匙,然后又弯腰在地上拿起一个银白色铁皮暖瓶,走了出来,晓东哥忙迎上去把暖瓶接到手里。
张姐在前带着我们上了窄窄的楼梯,来到了从东面数的第二个房间,用钥匙把门上的锁头打开,然后把锁头和钥匙给了晓东哥说,你安排一下吧,我先下去了,大门还没插呢。
晓东哥接过了锁头和钥匙说,你快下去吧,我安排一下就走。谢谢啊!
晓东哥打开房门,熟门熟路地把灯打开。
房间里有四张床,两两相对。靠一侧两个床之间有个床头柜,正对着门有一个很大的窗户,窗户下是一张有三个抽屉的黄色油漆桌子,桌子前面有一把椅子,椅子的座推在桌子下面,靠背紧紧地贴着桌子。
房间的摆设挺像我妈妈医院里住院的病房。
晓东哥走到房间的最里面,把暖水瓶和手里的钥匙锁头,还有纸袋都放在了桌子上,腾出手来去拉了拉窗户的把手,然后又摸了摸床和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回过身来走到门口关上门,试了试门上的门闩。做完这一切,他对着我俩说,这四张床你俩随便住,晚上睡觉如果觉得冷,可以把另一张床上的被子压在上面,睡前一定要把门插好。水房和厕所在你们房间的斜对过,我一会儿带你们过去看一下,桌子下面有脸盆,暖壶里有热水,可以去洗一洗。
说着话,晓东哥把桌子上那个纸口袋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条白色的新毛巾和两个粉色的新牙刷,然后又装回去放在桌子上。他没有看月儿姐,而是表情有些不自然地直接对着我说,小雨,这些东西你收着,你们一会儿洗脸用。我看到那些东西,心里好高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次看晓东哥跳绳的那种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是饿了的感觉突然又涌了上来。我点点头说,好的,谢谢晓东哥。
晓东哥又恢复了自然的神情,笑着说,小破孩越来越懂礼貌了。他又面向了我和月儿姐说,我走了,你们和我一起出去看看水房,然后洗洗就休息吧!说着就打开门,往门外走,我们俩紧随其后,跟着晓东哥看了看那个水房,晓东哥给我们打开了水房灯,又小声说了一句,晚上起夜你俩一起来。
看完水房,晓东哥从水房里面往外走,正好月儿姐站在水房门口,看见晓东哥出来,月儿姐赶紧把身子往门外撤,晓东哥也是忙侧身,斜着出水房门。在经过月儿姐身边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月儿姐轻声地说,谢谢你。
晓东哥怔了一下,紧忙说,不用客气,我走了。
我这会儿特别不希望晓东哥走,我就差点没说,反正四张床呢,你也住在这里吧。
我们站在水房门口,目送着晓东哥,他走到楼梯口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看我们,做了一个插门的动作,然后挥挥手下楼了。
我和月儿姐怅然所失地回到了房间。
没有了晓东哥,我感觉很失落,困意也涌了上来,我和月儿姐说,咱们去水房洗脸吧!月儿姐愣愣地看着我,也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又问了一句,去不去洗脸?月儿姐半天才回过神来,她让我去水房打水,她说她不想去水房洗。
我望着门外走廊黑漆漆的,有点胆怯,于是我说,晓东哥说去水房让咱们俩一起,我自己不敢。
月儿姐走到靠窗的床,一屁股就坐下去,笑着对我说,在学校外面那么黑,你都不怕,在室内,怕什么?小雨,姐今天累了,不想动了。快去!啊。说完,她就靠床头的被摞躺下了。
我只好去桌子下面拿洗脸盆,准备去水房打水。这时我看到桌子上那个纸口袋,便好奇地想再看看里面的东西。我把里面的毛巾和牙刷掏出来,发现下面还有一小桶中华牙膏和一瓶百雀羚雪花膏。我哎哟一声,把月儿姐吓一跳,她一下子就坐了起来,问我什么事,一惊一乍的。
我把百雀羚雪花膏给她看,月儿姐白皙的脸突然涨红了,把雪花膏接了过去,拿在手里,垂下眼帘,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那瓶雪花膏。
我说月儿姐,这瓶雪花膏就是拿给你的,因为我从来不抹那些东西。
月儿姐耷拉着眼皮说,他也不知道你抹不抹,反正是给咱俩的。
我一想也对,心里顿时就甜滋滋的。
我又对月儿姐说,姐,咱们还是一起去水房吧,这里没有刷牙缸,没法刷牙。
月儿姐看了我一眼,站起来说,小懒孩,你就是不愿意自己去,今天干点啥咋这么费劲哪。
我说走吧姐,您老也得亲自上个厕所呀!
我把牙刷和牙膏用毛巾卷着,放在脸盆里,用左手拿着摞在一起的两个脸盆,顶在腰上,右手拎着暖水瓶,月儿姐空着两手,拧拧哒哒地跟着我,不情愿地去了水房。
洗漱回来,月儿姐把那瓶雪花膏打开,用右手无名指,把从瓶口撕下的锡纸上沾的雪花膏刮了下来,放在左手心上,然后两手心相对轻轻揉捻开来,再对着门上挂着的镜子,按压式的均匀地涂抹到脸上。
我也照猫画虎,抹了一脸,浓郁的香味,刺激着我的鼻黏膜,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满脸感觉黏糊糊的,两只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好用湿毛巾擦掉。
我边往下擦边笑嘻嘻地说,这雪花膏还是给你的,我享受不了。
月儿姐还在照着镜子,用两手拍着自己的脸,笑着说,那我就笑纳了。接着她又说,你这个晓东哥做事真是细心周到,确实如你所吹,人不错。
我高兴地说,那可不是吹。晓东哥人长得还好看,工作又好,老多女孩喜欢他了。
月儿姐回过头来看着我说,我发现你年龄不大,思想还挺复杂呀,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懂什么,小心我告诉李姨说你不学好。快去睡觉。
我一边脱衣服一边说,你告诉去呗,我才不怕,又不是我喜欢。
说完这句话,我自己吓一跳,心想,那么好看的晓东哥,对我还一直那么好,我咋会不喜欢呢?说出的话自己都不相信。
躺在床上,真是很舒服,除了参加市里举办的两次文艺汇演,住过十几人大房间旅店,睡这样的单人床,平生还是第一次,
被月儿姐叫起来去关了灯,再躺下去,很快我就进入了梦乡。
我梦见了在学校,早上起来去打水,四处找不到开井盖的钥匙。那个钥匙却在于老头的手拿着,他气势汹汹地问我为什么起的这么早,搅得他睡不好觉。我说王荷找不到了,我在找王荷。于老头生气的说,找王荷要到井里找吗?我说我要洗洗脸,然后再出去找。于老头就拿着钥匙开井盖的锁,我打开井盖,摇着轱辘把的手柄,把水桶放到了井里,井绳系着的桶总也打不上水。这时那个于老头变成了晓东哥,他说我来摇,我就趴在井边往井里看,看见王荷在水里漂着。我大声地哭着喊叫。晓东哥扔下轱辘把,把我从井边拉起来,双手摇晃着我的双肩问我喊什么?
我是被月儿姐摇晃着睁开了眼睛。
我问晓东哥呢?月儿姐一脸的茫然,拧着眉头说,什么晓东哥,你做梦了,差不多喊一宿。我懵懵糟糟的还没有分清是现实还是梦中,哭着对月儿姐说,王荷在井里淹死了。
月儿姐把我从床上拽起来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睡糊涂了,快点起来,都七点多了。说着拉开了窗帘。
窗外明媚的阳光,把我从梦中拉回了现实。我直目竖眼地看着月儿姐,一时闹不清自己是在哪里。
月儿姐看着床上的我,大声地笑了起来,边笑边说,昨天这是把孩子吓着了,王荷不是找到了吗?怎么忘了?你晓东哥开着车拉着咱们。
我一下子醒过来了,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就是止不住,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吓得月儿姐第一次像姐姐一样,揽过我的头,放在她胸前,摩挲着安慰我。
在我记忆中,好像就是从这天的早上开始,我觉得自己变了,忽然变得不那么快乐了。
刚洗漱完,就有人敲门。
此时月儿姐正站在门后的镜子用手拢完头发,编好辫子,还没有扎上头绳,听到敲门声忙转身对着坐在床上的我摆手,示意我别出声,然后左手拽着编好的辫子,快速地轻手轻脚地走回桌前系头绳,系好之后,才让我去开门。
我打开房门,满屋子的阳光,像装在一个大玻璃缸里的清水,突然被打破,倾泻而出,漫过我的头顶,喷洒在了站在门口晓东哥俊朗的脸上。
晓东哥身穿高领银灰色的毛线衣,外罩一件卡其布的夹克,没有扣纽扣,满面春风神采奕奕地站在门外。
我傻乎乎地看着晓东哥熠熠生辉的眼睛,心中忽然涌出一个念头,这张阳光灿烂好看的笑脸,我要是每天早晚都能看见,那该有多好。这样一想心里就有些发慌和难过,所以就没了往日的欢快,而是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晓东哥。然后让开身子。
晓东哥有些诧异地看着我,进门笑着说,小雨怎么了?昨晚没睡好?说着话把眼睛看向坐在床边的月儿姐。
月儿姐矜持地站起来,向门口走两步,对晓东哥说,这孩子可能昨天吓着了,一晚上做梦,哭喊一宿。
晓东哥回过头来看看我说,不能吧?还有让你害怕的事儿?再说,也没什么可怕的事情呀!是不是饿了?走,哥带你们去楼下饭店吃好吃的。
我一听能去饭店吃饭,又高兴了起来,至少和晓东哥还能再呆一会儿。我问晓东哥是不是就不回来了?晓东哥说对,别忘记东西。
我急忙去桌子上收拾牙刷牙膏和毛巾,看到那瓶雪花膏,我就怪声怪气地对晓东哥说,这瓶雪花膏我可没抹。晓东哥都笑出声了,问为什么不抹。我说抹不习惯,黏糊糊的,把我的眼睛都糊住了。晓东哥笑着说,那等着哥再出差,给小雨买瓶婴儿霜。
我们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接着晓东哥“哎”了一声。我正好也收拾好了桌上的东西,回过头来看看晓东哥。
晓东哥从裤兜里掏出两把紫红色透明的塑料木梳,是那种有个手柄流线型的,对我和月儿姐说,昨天晚上忘记带给你们了,我看小雨好像都没梳好头,再梳一梳。一边调侃着我,一边给了我和月儿姐一人一把。
我高兴的一把就接了过来,这么好看的木梳、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马上在头上梳了几下。
月儿姐白皙的脸上飞起了两朵红晕,看着晓东哥递过来的木梳,犹豫了一下没有接,低着头喃喃地说,我有用的,还是……。晓东哥看着月儿姐没接木梳,有些难为情红着脸解嘲地说,需要就用一次,用完不愿意留着可以扔了。我一听要扔了,心疼的马上看着月儿姐说,雪花膏你还不是收下了,木梳为什么不要?多好看呀!
听我这么一说,月儿姐的脸更红了,低着头,两只手在前面扭来扭去的。
我想快点去饭店吃饭,看着月儿姐扭捏的样子直着急,也不愿意让晓东哥尴尬,于是我说,先放这个纸袋里吧,回学校和雪花膏一起给你。
木梳被我拿走放到纸袋里,晓东哥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
月儿姐抬起头,羞涩地看着晓东哥,轻声说,谢谢你。
晓东哥笑着说,不值钱的东西,谢啥。快点走吧,王苛还在下面等着呢。
我左手拎着那个纸袋,右手甩着个湿毛巾,和月儿姐跟着晓东哥下了楼。晓东哥把那把钥匙给了一楼的张姐,然后带着我们穿过一个长走廊,来到了一楼的饭店。
我闻到了炸油条和炸麻花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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