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回家,日上三竿还未起床,村巷上传来叫卖甑糕的声音,妈早起烙了葱花饼,熬了胡辣汤,飘香挠心,使我一半安逸舒坦、一半胃口全开。
妈推门进来,塞了一口葱花饼进我嘴里,我眼睛也没睁,吧唧吧唧嚼得起劲。她把剩下的放我床头,然后边出门边扯长了嗓子喊,“甑糕,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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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以前不会这么宠溺我,她总是操着陕西方言套用毛主席名言告诫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吃饱喝足起床后,看见一个阳光明媚的白天,村巷在太阳底下格外安详,像是等到游子归家的老人古铜色的脸。
这是我熟悉的地方,这是我的家乡。
其实她已经发生巨变,我幼时的玩伴均已出走半生,桃林变成铁路,祠堂变成学校,小孩长成大人,老人变成坟墓。但我依然熟悉家乡,家乡也依然熟悉我。家乡人叫着我的乳名,念叨着我的过去……
高考填报志愿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家很远的呼和浩特的一所大学,那时我以为长大就是要逃离父母、逃离家乡。我骄傲地觉得自己要去外面的大世界了,曾经困住我18年的家乡,在更大的世界面前卑微成尘土。
妈不知听谁说的非要带一瓶油泼辣子,泼辣椒面的菜籽油先用花椒和八角熬香了,然后“刺啦”一声,华丽丽地浇注出富有诱惑力的红油,聊取乡情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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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是新生军训,我因为水土不服出了一身的荨麻疹,疹子一个叠一个,一个挨一个,痒得我癫狂。全宿舍的姑娘以为我冷,就把她们的棉被全部加盖在我身上。
宿舍空无一人的时候,我拿起电话,听见妈用陕西话“喂……”一声,所有的坚强防线即刻崩溃,我哭得一塌糊涂。
农历十月我过生日时,西安还下着连绵秋雨,呼和浩特已经朔风凛凛、大雪翻飞、呵气成霜了。学校门口小饭馆的大锅灶里冒出仙白的热气。
同行的人说:“好香啊,羊杂碎!”
这香味于我却是陌生的,寒冷季节我极度想念一碗热乎乎的番茄烩麻食、酸汤饺子酸汤面,一碗有白菜粉条豆腐的热烩菜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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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来是个素食者,呼和浩特的烧麦、羊杂碎、炸羊尾、焖面、铁锅烩我统统都吃不惯,大学食堂打饭时我只吃凉菜和焙子(相当于烧饼)。大三的时候我得了十分严重的胃炎,每天吐得昏天暗地,宿舍人去上课的时候,我筋疲力尽地躺在架子床上,在想自己会不会客死他乡,死前能不能吃一口家乡的饭菜,见一见家乡的人。
好在内蒙的寒假早早就放了,我就带着一副病躯回到家乡。绿皮火车哐嘡摇晃,摇了将近二十八个小时,我坐在春运前拥挤肮脏的绿皮火车里呕吐了二十八个小时。由于没什么进食,我吐完了黑绿色胆汁紧接着又干呕。邻座的乘客十分同情,递给我一块西安产的德懋恭点心,那雪白的酥皮使我备受感动,思乡和自怜使我落下泪来。
火车快到西安的时候,在渭南停靠了三分钟,站台上飘来凉皮酸辣爽口的味道,我急切地把头伸出窗外,看看是否有个卖凉皮的小摊,可解我这挠心的乡愁。
我见我妈第一句话是,“妈,我饿死了,我要吃你做的臊子面,大碗的!”其实我很虚弱,丝毫没有胃口,但我想遮掩自己的疾病,想让我妈盲目地快乐。
臊子面很快端了上来,我挑起筷子,想尽力表现得像个饿死鬼投胎那样,可我实在尽力了。我妈一双眼睛盯着我,她精准地发现了自己女儿的疾病,她又落下泪来,埋怨我:
“好好一个大姑娘,回来咋成了这?我说不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明天早起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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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做胃镜检查那个医生感慨我连内脏也是苍白的,这激起我妈要恢复我身体血色的斗志。
我妈是个养人的行家。她给我煮手擀面、菠菜面,疙瘩汤,柿子鸡蛋龙须面、熬小米粥、八宝粥、白面糊糊……,一切易于消化又好吃的食物,使我的胃舒服极了。总之那个寒假之前,我觉得自己行将入木,快要驾鹤西去了,被我妈调养了一个寒假,我就龙腾虎跃,是个健康极了的姑娘。
我还欢脱地跑去赶集,坐在荞面饸饹摊子的长条木凳上,这是我不辞辛苦风里雨里焦阳里来赶集的初心。店家的二号铁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飘着香,冒好了汁儿、香菜葱花一撒,滴了辣油和香醋,再从小瓦罐里挖点雪白膏肥的猪油,一碗荞面饸饹的灵魂就这样悠悠荡荡的出来了,勾魂摄魄引得人味蕾全开。嗦着细长的饸饹,喝着酸烫的有着特殊荞麦香的汤汁儿,一肚子的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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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还时不时的包顿饺子,就此还形成了她的“饺子哲学”,我妈说,饺子包罗万象。
素馅儿饺子除了典型的韭菜鸡蛋,还可以包野菜、莲菜鸡蛋、菠菜粉条、槐花鸡蛋、萝卜粉丝、茄子香葱、酸菜豆腐……,肉饺子更不用说,大肉百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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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本科之后,研究生我就考回来,在家乡的一所大学。这三年是我的胃最舒坦的三年,大学食堂里全是吃得惯且吃得香的。有一家渭南时晨包子,馅儿调的椒麻油香,包子底儿的金黄色菜油渗出来,包子上面雪白、下面金黄,软腾腾热乎乎咬一口,我就感觉自己幸福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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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喜欢去学校的面馆,那里总是充满了烟火气。师傅刚劲凶猛,无论是拉面还是扯面,都能在面案上啪啪啪摔出鞭炮一样的响声,每碗面都是这样摔打拉扯出来,充满力量和人的温暖。热油浇在辣椒面和葱花蒜末上激出滋啦滋啦的声响,接着就是一股窜人心脾的油泼香。男生们嗦面吸溜吸溜,喝起面汤咕嘟咕嘟。
来客了,老板问话方式极简:
“吃啥?”
答者也极简:
“油泼”
有的也要干拌,有的要三合一,有的也说随便,啥快来啥。精细的人不解,干拌是什么干拌?素的还是肉的?三合一合的都是什么呢?吃面人说的像是“道上的黑话”,十分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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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时我又折腾,跑到陕北去。春天的沙尘暴铺天盖地,出去买一趟菜,像是参与了一趟气势恢宏的荒漠恶战,回来就满口细沙,一咬牙就听见咯吱咯吱、砂砾被牙齿粉碎的声音。
陕北人民好淳朴,食堂说今天是米饭和排骨,果真是一大碗排骨,象征性撒几粒青葱小碎,我呵呵一笑,扒拉着白米饭、在沙尘暴肆虐的春天思念着家乡菜。
一年后我离开陕北去了成都,成都是美食天堂,川菜已经成了一种文化,一种独特的符号。但我是个有胃炎前科的人,椒香麻辣会使我的胃灼烧疼痛,便也不敢再多吃。
之后我去了许多地方,桂林的米粉、兰州的牛肉面、杭州的片儿川,扬州的炒饭、安徽的蟹黄汤包……这些都是极其好吃的地方特色,但心安何处,别人用脚投票,我用胃。
作者:鸟类始祖,热爱旅行、太阳、孩子、书和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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