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的玛莎拉蒂沿着鳕鱼岛蜿蜒的街道缓缓地开着。街道两边的古树高耸,深秋的落叶把各家草坪前面的栅栏埋上了半截。风格迥异的房子相隔很远,穿过房子之间的树丛,闪出仿佛悬在半空的蓝色大海。玛莎拉蒂在马路尽头的两扇木门外面停下。院门旁边立着一个两米高的售房广告牌,上面写着:世界尽头房屋经纪公司,中介人大卫·奥康纳。一位华裔男人和一位华裔女人从车里下来,他们沿着碎石小路走去斜坡上的红房子。
“这个房子看上去有年头了,”男人说。
“85年建的。红色的砖墙带着岁月的痕迹,多有个性,”女人说。“我还喜欢这个满是老树的院子。”
“哈罗,早上好,我是房屋中介奥康纳,见到你很高兴,”奥康纳把手伸给走在前面的男人。
“你好,幸会,”男人答。
“又见面了,”奥康纳对着走在后面的女人说。“把你要的都准备好了。”
“好啊,我想再看看。”
女人透过客厅整面墙的玻璃大窗,眼光依次划过草黄色的湿地,低矮的灌木丛,浅灰的海滩,最后落在海水上,清澈的蓝颜色,看不到边。
“这里真的很像世界的尽头。”女人说。
“太偏僻了,肯定很无聊。”男人说。
“不算偏,波士顿开车过来一个小时。”
“你不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止不动的吗?”
“海水就在不停地动。一排排的浪涌过来,多像一长溜的人,手拉着手往岸边跑。直到被拍死在沙滩上,他们才肯松开手。”
男人没有说话,望着眼前的大海。
“你是不会看见的,”女人说。
“喔,别说了,”男人说。
“是你起头的。我本来什么都不想说的。”
“我可是被你硬拉到这里的,就算出来透个气吧。”
“我喜欢这里。”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不需要找房子,你可以在我们那个地方继续住下去。”
女人看着海湾尽头一座石块垒起的灯塔,即使在白天,塔顶上的照明灯依旧一圈圈地转个不停。
“签字也就是一个形式而已,若汐。我们一点也不会改变,和原来一模一样,”男人说。
“哪一个原来?是我们两个人那会儿的原来,加上囡囡,格格,弟弟的原来?还是现在?”
“我每天起早去做手术,晚上周末也加班,在家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和现在也没有什么差别。”
“怎么会一样?别自欺欺人啦。”
“她在加州忙着写博士论文,一个月才来一次,你就当着我去加了个班。”
“问题是我知道你不是去加班。”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认识的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有的还有三四房要养哪。”
女人摇摇头。
“再说,我挣那么多钱,两边的生活都会很好的,”男人说。
“你以为信用卡上打些钱,买个大房子把我们往里面一关,就叫好生活呵?”
“你也清楚,我确实曾经想离开她的。结果她自杀了两次。我是医生,总不能让她死在我面前吧。 ”
“你就那么放心我不会自杀的。”
“你当然不会,我知道你不会。”
“为什么?其实我也想过,还真的不止一次。”
“你不会的,你一想到三个孩子就不会了。”
女人推开通往露台的门,把被海风吹散的长发绾成个发髻。她的眼睛跟着一艘白色的游艇。游艇从远方翩然而至,留下一道白线,又消失在地平线上。
“我们什么都挺好的,就这件事惹人烦恼。你知道的,我一有烦心事,就很难集中精力,可那都是些心脏手术,我担心出什么事,人命关天的,”男人说。“如果你不想签字,我绝不会逼你。可我觉得这是对所有人都不错的解决办法。”
“你真的觉得对所有的人都好吗?你再也没有愁烦了?”
“她要毕业了,没有身份就要回国去了。只有这样她才能留下来。”
“嗷,还是为了她。”
“不光是为她,也为我们。”
“你能不能做上一件好事, 那就是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再说了。”
女人走到露台的另外半边。横头上是足有三尺长的碳烤炉,角落里还有个用劈柴烤披萨的空心灶堂。面对大海的是一个长条饭桌,饭桌的四周摆了防水的座椅。桌子中间的双耳花瓶里插着白百合还有黄玫瑰。
“我们本来可以把日子过的很和美的,”女人说。“可是我们就是这样一天一天的亲手把它毁掉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应该比谁都幸福的。记得我们出国的最大梦想就是有一群孩子,一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那会儿我们多拼命啊。你白天上课,晚上去装电灯。手被割开个大口子,没等拆线,就去披萨店洗碗。我给囡囡裹个被子,抱着她半夜去学校做实验。”
“现在我们什么都有了,可是却像是自己放了把火,全烧光了,”女人说。
“在这个地方,你以为有了工作学历车子房子,就有了幸福,那也是海市蜃楼一样的幻觉,”男人说。“看看我吧,每天就是开膛,缝和,再开膛,再缝和。眼睛盯的是心脏,血管,动脉。耳朵听的是柳叶刀,止血钳的碰撞声。鼻子已经闻不出血腥味和来苏尔水的差别。我就和机器人差不多的,食堂里吃点三明治,充充电,又机械地转动去了。”
“工作不都是这样的吗?超市里的收银员是把一样样的东西卖出去,饭店里的厨师是把一盘盘的菜炒出来,他们一年也就几万块钱。而你每年挣一百多万美金,走到那里都被人高看一头。”
“在这里无论我们爬的多高,挣多少钱,永远是被人家挤兑的边缘人。手术方案他们做,操刀的却是我,出了事情倒霉的还是我。我一天到晚神经绷得紧紧的,走路全是小跑。”
“在人家地盘上讨生活,身上难免自带硬伤,像语言,文化,甚至还有个性,被降价处理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如果有人给我塞个耳机,放上一段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我就会感到很放松,很温暖。明知道飞蛾扑火,也就不管不顾的了。”
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有海浪唰唰冲到沙滩上又哗哗退下去的声音。
“我的医生执照考过了,这里不远的一家医院雇了我,肿瘤科的专科医生,”女人说。
“天哪,这么大的事,没听你提起过。”
“你哪有时间听我说话。你对我的事也没有什么兴趣。”
“我要是说我还是特别特别的在意你,你不会不信吧。”
“其实我也没把考上医生看成什么大事,只不过想让你看看,当医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女人从褐色的书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抽出几张纸递给男人,“我签了。”
男人顿了一下,伸手接过那几页纸,径直地走去露台。他双手撑着木栏杆,把头埋在两臂之间。
“若汐,你想现在就签房屋买卖协议吗?” 奥康纳过来问道,手里抱着几个大信封。
“可以,”女人说。
“你不介意坐到厨房的大理石吧台那里吧?”
“当然不, 谢谢。”
“你确定你是这个房子唯一的买主吗?”奥康纳望了一眼站在露台上的男人。
“是这样的。”女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只需要在我贴了小黄条的地方签上名字和日期就行了。”
“我签了,这样行吧。”
“这是付定金的支票,还有银行同意给我贷款的批准书。”
“好,下月15号交房子。在这之前要修好防波堤和海滩楼梯,不然镇政府不发安全检查证,你拿不到住房许可。”
“好。”
“另外暴风雨把工具房毁了,发电机放在那里。这一带冬天刮风下雪很容易断电。没有电就没有暖气,那可要把人冻死了。”
“晓得了,谢谢你。”
女人依旧站在吧台旁边。透过水池上面的飘窗,她看见沙丘的下半边被海浪掏出一排深壕,千年的松树被连根拔起,横躺在沙滩上,树根向四面散去,像无数黑衣人围着篝火狂舞。通往海滩的木楼梯也冲断了,最上面一节还悬空挂着。半截船坞斜靠在沙丘旁,船坞上系着一艘单人皮划艇,还晾着一件红色的救生衣。
男人背靠着露台栏杆,审视着房子的细处。他一边把目光从那片被风雨肆虐的狼藉上抽回来,一边对着推门出来的女人说,“老房子有它的好处,屋檐下装的是一整块的长条木头,四周也镶了拱托。这些老旧的红砖要比崭新的红砖耐看多了。”
女人扫了一眼男人说的屋檐,说道,“我想在屋前的沙丘上建个石头的防波堤,先用沙土把那些大坑填平,再垒上石块。”
“整面的石墙,工程量很大唉。”
“当然。最要紧的是找家建筑公司。我要盖一座红砖的工具房,把发电机装在里面。”
“砖房子砌起来费工费事,工具房一般的钉上几块板子就完了。”
“我要的是经得起暴风雨的工具房,不会在关键时候把我撂在那儿,” 女人说。“我第一眼看见这个红砖的房子,就很喜欢。在一派萧瑟的冷调子里面,有一座暖色的红房子,像是海上漂泊的水手,望见了灯塔。”
“你完全可以不用这么折腾的,住在那栋大房子里,找家附近的医院上班,还能照顾孩子上学放学。”
“我就是要和过去的生活,过去的人离得远远的。城里的波瑞医院也雇了我,可我不想待在那个让人伤心的地方了,” 女人说。 “好在囡囡刚满十三,可以接妹妹弟弟放学了。”
男人低头看着遮阳伞的底座,没有说话。
“你再往后想做什么?”男人问。
“我嘛,” 女人望着海平线。“ 很想撑着皮划艇,去世界尽头的那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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