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
1.
我是一名快递员，今年31岁。
快递员这个职业很苦，不对，不能叫职业，叫工作更合适。除去送快递、吃饭、睡觉、上厕所，我的空余时间所剩无几，在不多的空余时间，我喜欢读书。书上说，工作分为三个层次：事业、职业、工作，而对于我，这一生永远只能是赖以谋生的工作，绝不可能是实现自我价值的职业、事业。
什么？你说我太消极？此刻我的正确表情应该是苦笑着摇摇头。不是我消极，是我没有资格积极。你问为什么没有资格，别急，请听我慢慢讲给你听。
2.
其实我很不喜欢送快递，是，你说得没错，很少有人会喜欢送快递，可是，我和别的快递小哥还不一样，他们有未来的生活可以憧憬，干上几年，攒些钱，回家盖个小二楼，娶个漂亮媳妇，生两个胖娃娃。他们有奔头，我没有。我不是快递小哥，我是快递老哥，老哥想的和小哥不一样。你问我是怎么想的，我只能说，我什么都不敢想，也什么都不能想。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多挣钱，拼命多挣。
拼命？有那么严重吗？有的，就是拼命。那你又是何必呢？为了活命。
曾经，我也是有志青年，那时，未来就像一幅绝美的画卷，在我的脑海中展开，我踌躇满志、奋发图强，期望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干一番事业，让辛苦的父母能过上好生活。
直到我高三下学期，情形急转直下。
3.
曾经一度，我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家，我曾痛恨命运，曾经苦痛到崩溃。我曾站在雨中无人的山巅，质问苍天，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公；也曾蜷缩在夜晚寂静的树林，对着大地呢喃，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让我承受这般苦痛。不得不说，人的承受能力是无穷的，只要足够绝望。现在，我已不再纠结，变得坦然。
此时你一定听得云里雾里，在想我到底怎么了，想让我快点说。别急嘛，耐心点，贯穿我整个31岁的人生，乃至整个家庭的命运，哪能一句两句就说得清楚，何况我又是个喜欢卖点关子的人。嘿嘿，此时还能开得起玩笑我也真是服了我自己。
怎么说呢，主要就是因为病吧，一种很严重的病，严重到什么程度，就是在高三下学期的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自己、我的家庭，因此要毁掉。
上学时我学习成绩不差，我的理想是考上医学院。那天，正在教室里上课的我，被叫回了家。平时我住校，高考在即，学习紧张，一个礼拜回一次家。
回到家才知道，我妈去世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现在说起来云淡风轻的样子，可当时于我是巨大的打击，再加上后续发生的事情，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被彻底改变了。
等等，我感觉不好，得离开一下，一会儿若能回来，再接着讲。
4.
所幸，我回来了。
我没见过我姥姥，听说是患有家族遗传肾病，后死于尿毒症。这病遗传性太强了，我母亲兄弟姐妹三人，全部患有肾病，最后都因尿毒症去世。
我未能幸免，遗传了这可怕的病，我哥也一样遗传，我们只有兄弟俩，我俩都是在十多岁时肾病发作。我父亲是健康人，可他何其不幸！
尽管如此，一开始我是积极的，或者说心存侥幸，幻想着经过几代人的遗传，致病基因也许会衰减，甚至会变异，我们的肾病，会没那么重，我也幻想着我有生之年医学能够攻克这种病，或者我自己能够攻克。这就是我想考医学院的原因。
终于，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母亲下葬三天后，哥哥的病情突然恶化，送到医院后说肾病已经转为尿毒症，只能接受透析。我哥哥那时只有二十岁！
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我也住进了医院，和我哥哥一间病房，医生说我的身体不能再劳累。短短几天，我的父亲就像老了十岁。离高考还剩下二十八天，我该怎么办？我都没有信心去考了，就算分数考得好，我这身体，也未必会被录取；就算侥幸被录取，我又还能有多少时日？而且，自我记事起，家里的钱都拿去看了病，哪有多余的钱供我上大学。
我将自己在屋子里关了三天后，将所有的课本烧掉，只身来到了北京。
我又不行了！哦——哦！
5.
我又回来了。不要问我到底怎么了，我估计是要死了，呵，也许也没那么严重，但非常难受是真的，刚才去吐了。你不用担心，我早已习以为常。
我来北京是想挣钱，有钱可以解决不少问题，可以给我哥哥透析，可以给我自己看病，如果可以，也想给我父亲存些养老钱，想到多年后风烛残年的父亲将独自活在这世间，没有人陪伴和照顾，我就心如刀割。在那之前我从没来过北京，听说北京机会很多，而且全国几个顶级大医院也在北京，我那时多少还抱着一些希望。
你肯定也在想这个问题，就凭我，如何能挣到钱，凭我有好身体？凭我有学历？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希望破灭，最后我做了快递小哥，对，那时我是名副其实的快递小哥。不得不说，快递员这份工作是最适合我的，只要勤快，骑着电动车穿梭于大街小巷，早出晚归，就可以拿到对于我来说不菲的收入。有了这份收入，我可以定期吃药、定期去医院检查，还可以每月给家里寄钱，从刚开始的一千、两千，直到今年，我可以每月寄回家四千。家里的日子宽裕了一些，哥哥能够按时去透析，七十三岁的父亲，眉头也舒展了不少。尽管几年前，我也开始不得不接受一周三次的透析，但日子至少还过得下去。那段时间，我经常哼唱着《野百合也有春天》这首歌，希望如熊熊烈火般在心中重新燃烧了起来。后来——后来我还交了一个女朋友。此时，你心里一定五味杂陈，欣慰也不是，担忧也不是。
我的朋友，你不用担心，我们是两个同样身处黑暗中的孤独的灵魂在互相支持与慰藉。她是病友，我们是在医院透析时认识的，只是她的病情比我轻。我们都不知未来有多长，我们也不去考虑未来的事，我们只是相伴着活在当下。
你想说，那不是很好嘛。是的，确实很好，就在两个月前还一切都好。可是，今天，一切都不好了，因为——因为我要死了。
6.
我没想到我的病情会突然恶化。最近一个月以来，我感觉一天比一天疲惫，一周前，送快递途中，我眼前一黑，连人带车摔在了马路上。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体力干任何一份工作了。我想我和这个世界作别的日子就快来了。
我给女朋友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又带她去麦当劳美美吃了一顿，她很开心，拍了很多照片，还发了朋友圈，九宫格那种，她把我和她的合影放在了正中间，照片中我俩笑得很灿烂，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然后我和她说我辞职了，要回家照顾哥哥和父亲，我们恐怕——恐怕再见很难。她一句多余的都没问，因为她什么都明白，从一开始，我俩的结局就是注定的。那天她哭了很久，终究是要告别的，最后我颤抖着掰开了她紧紧拉着我的手，走了。在离开她五十米的地方，在夜色的掩护下，我拐进了旁边一个小巷子，趴在一棵大树上，剧烈地呕吐起来，嘴里一股血腥味，我没有往地上看，不看我也明白，晚期尿毒症，我的消化系统已经全面崩溃。
后来我给家里转了3万，给我女朋友转了1万，我还剩66块6毛，呵，多么吉利的数字！
最后，我想给父亲打个电话，让他原谅儿子的不孝，不能为他老人家养老送终。父亲是最可怜的，辛苦一辈子，到头来落得个孑然一身，他的晚景该是如何惨淡，这太过残忍，我无法再想下去，我流下了眼泪。拿起手机，我连按键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好不容易拨通父亲的电话，听筒里却传来这样的声音“您好，您的电话已欠费停机。”
7
肾上腺素2支！
多巴胺1支！
胸外按压！
快！快！电除颤！
滴——
心电图成为一条直线。
最终，他走完了31岁的人生，短暂而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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