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没有变

九月的天竟然下起雪来，对于这座南方的小镇来说这是多少年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啊。王老汉坐在屋外的石头上，看着正不断飘着雪的天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今年对于他来说实在是算不上是一个好的兆头，这才只到九月份，整个家庭便已经遭受了严重的打击。一想到这里，王老汉提起袖子抹了抹正淌着泪水的双眼。双眼模糊的那一刻，他竟看到了自己的妻子，那个刚刚去世不到三个月的女人。

说起这个女人，王老汉心里还真有点想念她。虽然过世已经有三个月了，但每次从被窝里醒来，他总是会不自觉地喊一声老伴，但回答他的除了屋外的冷风之外便只有他自己的回音罢了。

雪越发下得大了，王老汉裹了裹自己身上那件不算太厚的破棉袄，又朝着屋子里喊了一句：“孩他娘。”喊完之后狠狠地甩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老不死的，还想着呢。”这才慢悠悠地朝着屋子里踱去。

屋子里没有开灯，黑黝黝地有些吓人。说起这幢屋子，还是儿子在世的时候盖的，盖了才一年半而已，可惜自己的儿子没这个命，只住了一年便早早地去了。王老汉摸索着朝着自己的房间摸去，在墙壁上摸到了开关，用力地按了下去，黑黝黝的房间立刻便被天花板上挂着的节能灯给照的通亮通亮的。

已经快到六点了，王老汉脱去自己身上的那些衣物，躺在床上，瘦小的他在双人床上并不占多少地方。伴随着他的躺下，偌大的房子也立刻变得如同死一般沉寂。屋里的灯还亮着，若不是因为这点灯光的话，我们一定会以为这整个房子已经完全陷入到死的境界了。

王老汉并没有睡去，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经很难爽快入睡了。即使是早早的睡去也会很早便醒过来。因为这一点，所以现在的他都是喜欢躺在床上，然后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但王老汉看着天花板却是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王老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看什么，但就这样看着，对王老汉而言也是一种幸福。

王老汉是怎么睡着的他自己也不记得了，他做了一个梦。他这个年纪的人已经很少做梦了。在梦里，王老汉回到了数十年前，回到了他第一次遇见自己老伴的那一天。那天是个阴天，和现在外面的天气差不多，只不过是少了白色的雪罢了。

那时候的老伴还十分年前，就像一朵花似的。牵着牛的花，王老汉喜欢这样叫她，因为他遇到她的时候他正好是牵着一头老黄牛，一头老得只会吃草的老黄牛。

王老汉的梦非常漂浮，迷迷糊糊中他又回到自己儿子降世的那一个晚上。那一天，也是一个阴天，甚至还下了一点小雨。王老汉将家里的事情尽数安排好了之后这才急急忙忙坐车去了县城的医院。他到医院的那一刻，他的儿子降临到了这个世界。看着自己刚刚落地的儿子，他笑得十分开心，他的老伴躺在病床之上，一脸幸福地看着抱着孩子的他。

王老汉还没有享受多久，梦却又是变了一个场景。那是这座房子刚刚盖起来的时候，年轻的儿子一脸兴奋地搂着他和老伴，轻声道：“爸，妈，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他瞥了一眼身旁的老伴，整张脸更像一朵花了。

王老汉的梦还在继续，这一次他回到了半年前的那天，那天的天深沉得可怕，中午时分，他和老伴如同往常一样准备着午饭。他们的儿子今天就要从市里回来了，对于儿子回来的日子，老伴总是记得特别清楚。总会在这天的早上早早地催促他去早市上买上好的五花肉，他们的儿子最喜欢吃得就是用五花肉做出来的红烧肉了，所以在这一天，王老汉总是会显得很忙，不过即使是这样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笑意。

时辰已经过了中午，他们依然没有看到自己的儿子。看到的是匆匆赶来的儿子的同事，王老汉认识这位同事，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王老汉的心莫名咯噔了一下。

果然，出事了。那位同事一走进门便对着王老汉二人喊道：“王伯伯，梓城出事了。”而这便是他们整个家庭的不幸的开始。王梓城遇到车祸去世了，他的去世让王老汉的老伴卧床三个月，最后也撒手而去。

梦到了这里，王老汉醒了，他并不想醒过来，梦境虽然残忍，但他还是希望能够一直在刚才的那个梦里，因为只有在那里，他能看到自己的老伴，可以看到自己的儿子的模样。对他来说，即使那是虚假的也好，至少能够看到。

王老汉醒了，是被吵醒的。躺在床上的他在睡梦中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声音是隔壁邻居老林的，这三个月来，如果不是还有老林的话，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熬下来。

打开门的王老汉眼睛里被涌入一阵强光，这光让他有些接受不了。他还没有看清楚来的人到底有谁，老林头的声音便传入了他的耳中：“老王啊，市长来看你来了。”

王老汉的眼睛终于有些适应了，他的双眼之中出现了几个黑影，不过他还是有些看不清楚。

市长推开门走了进来，有些不满地说了一句：“老乡，怎么不开灯呢？”

老林听到这，连忙走到开关面前，将客厅的开关打开来，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亮灯的客厅在开关打开的一瞬间变得亮堂起来。

市长走到一张椅子前面，然后用手摸了摸椅子上，不悦道：“小黄，将椅子擦擦嘛？”市长身后的一位年轻秘书连忙走了出来，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使劲地在椅子上擦了又擦。市长先生这才在椅子上落了座。

王老汉这个时候才看清楚所有来人的全部面貌，除却市长之外，那个叫小黄的应该就是市长的秘书，站在门口拿着摄影机的应该就是记者之类的了。除了他们，还有本镇的镇长，以及一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当然，还有带路的老林。

空荡荡的客厅一下子涌入了这么多的人对于王老汉来说还真有些不习惯，他扭扭捏捏地站在客厅中央，有些不知所措。

镇长从自己坐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拍了拍王老汉道：“老王啊，市长亲自从市里来看你了。”

王老汉被他这么一拍，倒是清醒了不少，连忙道：“我去烧茶。”一边说着一边正要往厨房的方向而去。

市长轻轻咳嗽了一声，站在他身后的秘书小黄连忙拦住王老汉：“不用了，我们这次来是给你送温暖的，怎么能够劳烦到老乡呢。”

王老汉被他这么一说，又杵在原地，垂着双手有些不知所措。那位叫做小黄的秘书见此，连忙从怀里拿出一张支票，递到王老汉的手里。然后又跑到屋子外面，搬出几箱方便面和纯净水之类的东西，摆在客厅的中间。

等到一切都完成之后，小黄这才走到市长的前面，道：“市长，可以了。”

市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那个拿着摄影机的记者面前，耳语了几句，这才站到了客厅的中央。王老汉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支票，有些不知所措。市长站在客厅中央，有些不悦地咳嗽了一声。小黄见了，连忙走到王老汉的身边，将王老汉推到了市长的身边，并在他耳边道：“老乡啊，待会拍照的时候你把这支票举到胸口的位置上。”王老汉有些迷糊，但还是点了点头。

小黄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又开始忙乎起来，将那些凌乱拜访的物资全部垒了起来，垒得像座小山一般。昨晚这一切，小黄又忙着招呼着让其他人站定位置，老林和王老汉站在市长的旁边，分别举着一张支票。

举着摄影机的记者见众人站好，问道：“准备好了吗？”

市长点了点头，一阵闪光灯的白色灯光飘过，摄影的工作便已经完成了。

市长看了看摄影机里面的照片，点了点头，走出了客厅。小黄跟在身后，如同一只哈巴狗一样，在小黄的背后，那些一起来的人也跟在背后，匆忙离去。老林走了过来，拍了拍王老汉的肩膀，也走了出去。偌大的客厅一瞬间便从刚才的热闹之中重新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下王老汉以及地上放着的那些东西。

王老汉依旧是举着那张支票，他似乎已经石化了一般，整个人动都没有动一下。许久，肩膀上传来的酸痛感让他不得不将双手放下，他看了看正不断窜进冷风的大门，又看了看放在地上的那些东西，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屋子依然只有他一个人，风，依然是冷冷地在外面吹着，如同一个环绕着房子的幽灵一般。

至于王老汉，听着那如同幽灵一样的风声，慢慢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踱去，连客厅的灯都没有关。

第二天，王老汉和老林在报纸上看到了自己的照片，两个人站在一群人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市长他们笑得很甜，当然，笑得最甜的是市长的秘书小黄。

看到报纸的时候，王老汉连忙跑回屋里，他拿着昨天的那张支票，看着摆在客厅的那些东西。一切都没有变。

一切都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