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老太太是老村有名的恶妇，当然这话只能背地里说，谁要是敢当面说瞎老太的不是，那就是青蛙钻蛇洞——自寻死路。写下这几个字时我的后背直发毛，为什么呢？吓得呗！
瞎老太是我娘家的一个近亲，她的丈夫跟我爷爷是亲兄弟，我们管她叫小奶奶。小奶奶年轻的时候生病落下的残疾，瞎了一只眼，“瞎老太”也只是村里人背地里说叫的，当面得正儿八经地让我儿子非常崇敬地叫她太奶奶。
在我小的时候奶奶偶尔也会给我们讲小奶奶年轻的时候的事情。小奶奶刚进们的时候也算是老村里标准的俊媳妇：个儿高高的，脸白白胖胖，大眼睛、高颧骨，泼辣能干，干活是一把好手。结婚后一连生了十个孩子，是太爷爷家的大功臣。只是三十来岁时生了一场大病，生病后，一只眼睛就瞎了，一只眼睛的眼珠子没了，只剩下一个黑黑的洞，眼皮儿揪在一起塌了下去，剩下的一只眼睛因为看东西不方便睁得特别的大，咋一看很是恐怖。太奶奶的性情因此大变，有事没事指桑骂槐，练就了一副金嗓子，骂起人来三天三夜不用喝茶还不带重样的。太爷爷没去世的时候是村里的支部副书记，老村里人缘最好的人。人送外号：“半死”，为啥叫这个名字？因为和太奶奶一起过日子他也炼就了金刚不坏之身，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每天笑眯眯的。奶奶说想当初他们俩也不是没吵过，只吵了一回，太奶奶扔下一大群孩子又请死又上吊，又投井又喝药，闹得全村鸡飞狗跳，哪个还敢得罪她？小奶奶码头踩下来了，太爷爷看在孩子的份上直到死的那天也没敢再太奶奶吵一架，委曲求全地过了一辈子。
太爷爷去世的时候，闺女儿子们哭地惊天动地，悲痛欲绝，去她家帮忙的人很多，大家一边帮忙一边悄悄地摇头叹息：“可怜的人哪，一辈子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真是好人不长寿祸害遗万年哪！真不该让他（太爷爷）死了，让她（太奶奶）死了那该有多好啊！大家都太平了……”
太平不太平的，日子一样过。太爷爷去世了，儿女们大了，大家躲瘟神一样的该嫁的嫁出去，该分的分出去，大家有儿有女的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太奶奶自己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守着几间大房子自己过日子！她的脾气越发暴躁起来！太奶奶骂人没有来由，不讲究时间。有一年我们回家过春节，大年三十，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鞭炮连天。我们大侄子在家门口放起了大礼炮，一声声巨响，礼炮飞上天空，五彩缤纷，照亮了半边天，老村人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礼炮，都到马路上驻足观看。大侄子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一连放了好几颗大礼炮，这时候住在大侄子家不远的太奶奶出来了：“你们这些有娘养没娘管的坏种啊，存心不良，想把我们家房子烧了啊，火都落到我们家屋顶上了啊……”哭一阵骂一阵，吓得大侄子立刻缩回屋里再也不敢露头了。村民们也都灰溜溜地回各溜回家，谁也没敢搭理她，大过年的谁也不想触霉头。太奶奶骂了大半夜，直到春晚结束还在马路上喋喋不休……
大年初一，太奶奶天没亮就起床到嫁在本村的闺女家，大铁门敲得“咚咚”响：“快起来，快起来，你们家都死绝户了吗？看着我被人欺负都不出来帮忙……”闺女看到妈妈又来骂年了，吓得不敢开门……
我儿子小的时候在学校里长大，见人就笑，人见人爱，从来不怕人。太奶奶看到了可喜欢了，也想抱抱，可小娃娃一看到太奶奶那张脸就吓得又哭又闹，怎么哄都哄不好。村里的孩子一见到他都绕着走，太奶奶见了也没办法，也会半嗔半喜地骂上几句了事，这个时候她是不会真的骂人的。
几十年过去了，太奶奶已经年近八十了，是不是改了当初的坏脾气了呢？回老村的时候我看见了她，她正蹲在门口的地上，簸箕里有一些大米，她睁大一只眼睛艰难地从大米里拣出大一点的沙子，我跟她打了招呼，她高兴地笑了，浑浊的眼睛里含着眼泪。
回家聊天的时候说起太奶奶来，妈妈说：“她那个人哪，到死都要强，自己推着几十斤稻种去田里撒，她哪里还看得见呢？东一堆西一滩的，有苗的地方稻苗挤在一堆，没有苗的白地光长草了，几十斤稻种都洒在地头了，两袋化肥也洒下去了，今年恐怕要颗粒无收了，现在地里的茅草长得比人还高呢！”
我大惊：“那她的闺女不能帮她种地吗？”
妈妈说：“她那种人，谁帮谁挨骂，没人帮她……春天的时候三闺女帮她卖了一千多斤小麦，钱也给她了，可她转脸就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到三闺女家里就要钱呢，说人家没给她钱，躲都躲不及，三姑娘没办法，又给了她一遍钱，她才肯罢休……”
我心里悲戚：“我看她好像看不见呢，她的生活能自理吗？谁来照顾她呢？”
妈妈淡淡地说：“儿多老母苦，闺女儿子走得远的，照顾不了，近的又被她骂跑了，自己胡抓乱挠弄点吃吃吧，谁来照顾她？”
是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谁来照顾她？这个曾经是十个孩子的妈妈呢！
等我再次回家的时候是去太奶奶家奔丧的，太奶奶九十了，终于走了！院子里到处都是人，流水席从早到晚摆了几十桌，出殡的队伍从街头排到街尾，几百米的街道上站满了人，两班吹鼓手热热闹闹地吹了两天，终于把太奶奶送下了地。
婆婆说太奶奶病倒卧床不起两个多月，儿子闺女都不在身边，由两个孙媳妇每天早晚送点饭给她吃，饭碗往床头一扔转身就走。那天早上去送饭看到太奶奶头天晚上的饭还没吃，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去的，也没有人在跟前……
也不知道太爷爷和太奶奶在那边是不是能过上安定的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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