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侧过身子,从被子里掏出手来,在床头柜上乱摸一通,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不得不俯身起来,半躺着,头悬在床外,半眯着眼,手在地上探索着寻找着刚刚掉落的东西,过了半响,好不容易找着了,习惯性的按亮屏幕,迷糊糊的又过了半响,才看清手机里的时间,八点三刻。天呐!这么早,疯了,平日里得睡到十一点。梅子心理想着,有点儿委屈,起床气占据着全身,想发作,把手机扔出去,腾的坐起来,做了个大大扔的手势,狠狠的甩出去,手机还紧紧攥在手里,心想还是算了,没必要跟手机过不去。但仍然还是呆坐着,又呆了半响,起床气方才消了大半,这时才注意到半开的窗户外飘来一阵阵青涩的旋律——童年。
自己睡眠中迷迷糊糊的听到的把自己吵醒的可就是这首童年啊,多么熟悉的旋律。想来原是因昨夜凌晨赶稿子,心里焦躁,开了窗户透透气,睡觉前又忘记却又关上了。
梅子从床上起来,光脚踩在清凉的原木色地板上,走到窗前把窗户完全推开,让旋律充满整个房间,她俯在窗台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感受着这念旧的音乐,微风滑过她的脸颊,吹起她的长发,凌乱的头发越发纷乱。看着对面校园里的孩子们。。。
半响,梅子才转过身来,绕过床尾走到对面的另一侧窗户前,伸手“哗啦”一声拉开面前樱花粉的窗帘布,矗立在落地窗前,双手举过头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楼下那一大片青草地,那是小区的中心花园,在早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着耀眼的诱人气息,让人产生一种想把家里的老黄牛牵过来的奇怪幻想。环绕着草地的是一些绿的发紫的玉兰、樱桃和桂树,还有不知名的灌木,中间夹杂着一条青石板路,一侧的路旁有一颗杨梅树,大概是第一次结果吧,树叶间,星散着几颗杨梅,有一两颗已经开始泛红了,宛若出闺的少女的脸,羞哒哒的隐在叶子间。突然想起了昨天路过时,在一股不知名的情绪趋势下,冲动摘下的那一粒杨梅,还放在桌上,梅子走到桌前,望着那粒鲜红的杨梅,把它放进嘴里,酸的让人五官变形,嚼碎之后更酸了,不得不咽下去,咽下去之后,却有一股残留的甜味,让人回味。那正是童年记忆里的味道。
梅子的童年留守在一个遥远的小山村里。
从镇子叉出一条白花花的碎石路,笔直的穿过一片庄稼地,接着向右转过弯,蜿蜒着爬过了一片松树林,再接一个近九十度的弧形弯,便到了村子。沿着马路从村子里穿过,上一个大坡,从坡上下来,穿过一片水田,约莫两里路的光景,便能见到一个小土坡。坡上一大片桃树、李树,花早已落了,枝头上密密麻麻的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果实,有些果实上还残留着干枯的花瓣。过了桃树、李树林子,便是一个院子,院落里的两颗杨梅,已经见了红;一爿茅屋里,正袅娜的升起一股青烟。屋后是一片菜地。那是刚过了立夏的时节,下了一场雨,虽是跨入了夏天,但初夏的雨,还是没能逃的了春天的缠绵,像情人的发丝一样,丝丝缕缕,柔情蜜意,直到第二天清晨还能感受到淡淡的情意,这~是南方的雨季。
梅子就是在这样一个时节,这样的雨季来到这个世界的。梅子出生的那天早上,下着小雨,祖父在山坡下不远处的水田里拉犁。祖母在山坡上大吼:你的孙子快要出生了,快去找车拉到卫生院。山坡下正在拉犁的祖父听到喊叫后,扔下木犁,手提草鞋,一溜烟跑了,剩下老黄牛呆呆的屹立在雨中,哞~哞~的叫唤着…
梅子的母亲坐着拖拉机去乡卫生院。第二天傍晚,梅子坐着拖拉机从乡卫生院回来。拖拉机拉着李美莉、祖母和梅子,梅子闭着双眼被裹在祖母怀里的军绿色破旧大衣里,像一颗黏腻的粽子,粗糙的布料硌的梅子浑身难受,时而哼哼唧唧,祖母轻轻摇晃着双手安抚着梅子,梅子安静下来,天黑了,雨停了,云散了,星星出来了,青蛙在高歌。
梅子打小很乖巧,几乎不哭闹,有需求或是觉着委屈了,顶多哼哼几声,不带眼泪的。半岁的时候,正好到了年底,父亲从外乡回来过春节,坐上一个白天的长途汽车到县城,再坐一个小时的巴士到镇子上,坐半个小时的拖拉机。梅子第一次见到父亲。父亲第一次见到梅子,伸手想抱梅子,梅子把嘴翘的老高,委屈的大哭,哭的和鬼一样。过了春节,父亲把母亲带走了。往后的光景里,梅子就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只有到了过春节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才回家来看看梅子,做客似的,最多待上半个月,便会离去。
梅子每天都是开心的。到了会走会跑的年纪,每天早上起来都会先到黄狗搭窝的角落,朝着蜷缩在一起的小狗喊:起床了。小狗子们受了惊吓似的身子打个哆嗦,从梦里惊醒,猛的睁开眼,看见梅子,咧开嘴摇着小尾巴;又跑着到鸡窝门前打开门,喊道:起床了。母鸡警惕的望着梅子,小鸡们叽叽喳喳几声表示回应,却未从窝里出来;继续走两步来到牛圈里,朝着趴在地上的母牛和小牛犊喊起床了,小牛犊看了梅子一眼,仍旧躺着,有时母牛腾的站起身,扯着嗓子朝梅子哞哞的大叫一声,吓得梅子一激灵,旋即又咯咯大笑起来。好像只要她起床了,全世界都得跟着起床似的。之后一整天都在院子里疯跑,把一双小手张开背在身后,就像一双羽翼,飞似的,一边跑一边跳一边叫,来来回回,不会累的。有时一不小心跑进在地上啄米的鸡群里,受了惊的毛球们张开小嘴,怕打着翅膀,叽叽的叫唤着,像是抗议,若是碰到护犊的母鸡,张开翅膀,对着梅子冲过来时候,梅子惊叫跑进祖父的怀里,一把抱住祖父,喊道:母鸡要吃小孩啦;也有时一不小心踩到趴在地上阴凉处瞌睡的小黑狗的尾巴,小黑狗汪的一声,从地上窜起来,转身看到是梅子,无奈的咧开嘴摇摇尾巴,走到另一处阴凉地趴下来。儿童的每天都是欢乐的,在地上捡几片树叶,或是一根干枯的树枝,或是在地捡上半天的石子,都能玩的很开心。这个世界的点点滴滴、风吹草动对他们而言都是无比新鲜的。
到了晚上,若是碰上天气好的时候,祖父便在院子里摆上一张方桌,倒一碗地瓜烧酒,桌上点一盏煤油灯。那个年代电已经普及了,据说因为祖父居所的的位置超过了村子通电布线的范围,所以到了晚间还得用煤油灯。祖父顶着漫天的星斗慢慢啜起来。梅子坐在坐在祖父身边,缠着祖父讲故事,似懂非懂的。渐渐的,月光越发温柔,夜深了,梅子靠在祖父身上,进入梦乡。
当然,梅子最喜欢的还是赶场,每逢农历双数是镇子里赶场的时间,梅子从不错过。说起来,这起因还是祖父。祖父年纪虽大,却是个有干劲的人,除了家里的田地,在农闲的时候祖父便一头扎在山里,在山里采摘药材,夏天的何首乌、野花椒,秋天的金樱子、野山菊,只要镇子的药材商里需要的,祖父都能采回来,要是碰到天气不好的时候,便在家里做小木工,做几把椅子、几条长凳,或是用高粱惠子扎几把扫帚,抑或是做一叠棕榈扇子、编几个竹筐、篓子;又还在屋后种上许多青菜,正好山坡底下是小溪,不缺水源,夏、秋干旱的时节也能有许多各色蔬菜,这些都能拿到集市上换些零钱,勤劳的人生活总不会太差,虽说算不上富裕,生活倒也绰绰有余。因有了这些零零碎碎的售卖,祖父每次赶场都不错过。到了赶场的日子,为了占据地理位置,通常是夜色还未完全散去的时候,祖父已经挑着担子,步行在白花花碎石路上。到了集市上,照例先把前几天采来的药材送到药材收购铺,先到药材收购铺里称了采摘的药材,再到集市中心一个十字路口的地方,在地上铺上一块褪了色的旧布,把货物摆放好,东方才露出一抹红色。
和以往不一样的是,以前独自上路,现在多了梅子。赶场的时候,祖父吆喝一句,梅子便学模学样的接一句,七分玩三分认真样子倒是能引来不少的人回头观看,也因此能吸引一些顾客,祖父担子里的货物时常早早的能卖完。况且祖父的的蔬菜瓜果品质好,也从不在称上做手脚,通常是往多了给,时间长了,也就有了一部分固定的主顾。其中就有一位在镇子上开诊所的白医生,每次必来的光顾祖父的摊位,一来二去的,也彼此熟悉了,有时会和祖父聊上几句,自从梅子出现后,便经常和梅子打趣,渐渐的,和梅子便熟悉起来。
白医生的诊所开在镇子里朝学校方向的位置,离梅子祖父摊位的距离约莫三百来米。诊所是杨医生和他丈夫一起开的,在镇子上好些年了。白医生和她丈夫结婚六七年,家里也没个孩子,邻里常有人私底下议论,有说白医生有病不能生,也有说他丈夫就应该和她离婚,取个不能生的女人有啥用?白医生听到一些风声,倒也不在意。或许是家里没个孩子缘故,对梅子倒显得很亲近。到了赶场买菜的时候,见到梅子,都要伸手把梅子搂在怀里,给梅子带个糖果或是别的小零食。 梅子呢,馋的很,给什么,要什么。嘴馋是儿童的天性,就像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一样,无法抗拒的。当然,梅子也不吝啬,自己喜欢的东西,也是会拿出来分享的。果子成熟的季节,每次赶场之前,都要在果林寻两颗她认为最圆最大的桃子、李子摘下来。若是碰上杨梅红的时候,是要在杨梅树上精挑细选,把挑好的杨梅装小心翼翼的起来。有时祖母见了,戏谑的问:哟,你这是要送给谁啊?梅子便一脸认真地说,可是要送给白阿姨。有时白医生也会调侃一下梅子,把梅子搂在怀里道:梅子,来给阿姨当女儿好不好,阿姨家有糖果,还有好多好多零食?梅子便从她怀里挣脱,跑到祖父身旁紧抱着祖父的大腿,抬起头宣誓似的大声道:我不我不我不不不。
又是一年的雨季,一场雨过后,山花更浪漫了,河水更清了,河堤上的柳条更绿了。
这天清晨,朦胧的夜色还未完全褪去,梅子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也醒不来,祖母迷糊的问道:怎么啦?梅子不言语,翻身撞到床沿上,便哇哇的哭了起来。祖母起身把梅子抱在怀里,当是头撞疼了,用手来回的在梅子的头上抚摸着。问梅子哪疼,梅子不言语,只是哭。祖父闻言也进来了,问梅子怎么了,梅子不理睬,只是哭,起床气似的。
不是生病了吧?祖父摸了摸梅子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未察觉出什么异常。祖母也照着祖父的模样,摸了摸梅子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额头,觉得没什么两样。祖父把梅子接过怀里,轻轻的摇着。
怕不是沾上那东西沾吧。祖母对着祖父说道。老一辈的人里总是对迷信一类的事情说的隐晦,不直言,说也说不清楚,但很笃信的。
祖父没有搭理。
我去问问。祖母接着说道。
说完也不等祖父答应,便起身,走到火房里,拿出一个饭碗、三只筷子,走到米缸前,弯下腰轻推了推米缸的褐色木盖子,正好能伸进一只手,从中捏了一小撮米进碗里,又在碗里加了半碗水,伸手在碗里顺时针搅了几圈,再逆时针搅了几圈,方才把碗放在地上,蹲下来,把手上的三只竹筷子捏在一起,插在碗里,试图让筷子立起来,试了半响,始终不能如愿。可有些人的信仰是无法动摇的,也不会轻言放弃,有时候一条道走道黑,还真能达到目的。经过不懈的尝试,三根竹筷子果真是立起来了,像在碗里扎了根似的,纹丝不动。祖母轻身喝到:成了。嘴里便念念有词起来,哼唱似的,只听不清唱些什么,唱完了又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碟冥纸,单张或三张叠在一起对折起来,踅到门口,噗呲划燃一根火柴,把纸点上,嘴里又念叨起来,这回倒是能听清了。大意是:好了,给你烧点钱,领了钱走吧,别折腾我孙女了。说完又拿了一把米朝门口用力撒去,算是送行。
天已经大亮了。祖母走到房里,看见梅子已经停止了哭声,欣喜的对着祖父道:看吧,果然是沾上那东西了。
祖父是不信这一套的,但有时又陷入了那套虚无缥缈的 信则有不信则无的理论中无法自拔,也就沉默着。过了半响,梅子突然开口问道:鸡下蛋了没有,下了没有?
祖父又好气又好笑的答道:没有。
梅子闹着要起床,从祖父的怀里挣脱出来,光着小脚丫子,带着一股迷糊劲出了门,但却走到院里那张竹椅上躺下,睁着眼睛呆呆的,有气无力的不知看向哪里,比平日里好像少了几分灵动。平时早上最喜欢吃鸡蛋,可今天吃了半颗,剩下怎么也不肯吃了。午饭也只吃了几口,整个人蔫蔫的,平日里的神气烟消云散了。坐在椅子上,眼皮打架似的,想闭上又不甘心,祖母把她抱起里,轻轻拍打着,她又不甘心入睡似的,撅着嘴,差点哭出来。哄了一会睡着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哼哼唧唧,被噩梦缠住似的。祖母把她放在床上,顺手拉起一张被单盖在身上。已是过了立夏的节气,南方的夏天似乎来的更快,春天还未完全过去的时候便已有了夏天的模样,现在就更热了。常人已是短衣袖,蒲扇在手上也是停不下来的,祖母用蒲扇过给梅子扇了一会,便放心的走开了。睡了不多一会,又在床上打起滚来,翻来覆去,似醒非醒的哭起来,祖母闻言,把梅子抱起来,发觉梅子身上有些热,额头上、脑后冒了些汗珠,以为是热的,拿起蒲扇慢慢的摇着。梅子醒了,从祖母的怀里挣脱出来,迫不及待又去院子里玩了。
祖母觉着梅子好些了,也就放宽了心,不曾想,小孩生病和大人生病是不一样的,只要还有点儿精神,依旧只顾着玩。晚饭依旧是随便吃了几口,又迷迷糊糊的睡了,到了凌晨又翻来覆去的折腾了好几回,第二天依旧没有好转,不见好转,哭闹的更甚了。第三天,正好到了赶场的时间,梅子闹着要去赶场。到了集市上,梅子也不跟着祖父吆喝了,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像被太阳晒蔫的茼蒿似的。
八九点的已经太阳老高,祖父的货物所剩不多了。白医生急匆匆的赶过来,说是今天病人多,来的晚了。买了一把地瓜叶、两根黄瓜、一把长豆角,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看见低着头瞌睡的梅子正要从椅子前摔倒的时候,眼疾手快跨过祖父的青菜摊,一手扶住梅子,嘟哝道:这孩子今天咋回事…话未说完,发觉梅子浑身滚烫,立即伸手摸了摸梅子额头,急匆匆的对着祖父大声道:梅子发高烧了。说完也不等祖父答应,便抱着梅子朝着诊所跑。
来到诊所,白医生拿出一根呈菱形和祖父地里的长豆角一般粗细的玻璃管,让梅子含在嘴里,梅子看着这带着危险气息的不明物体,心里一阵抗拒,可这时候这个女人的话语就像命令似的,有着不可违抗的威严,犹豫了两秒钟,只得鼓起勇气照做。量好了体温,又吃了药,杨医生和祖父说,梅子还得扎针。梅子从未见过扎针,但是一听到“扎针”这个词,脑海里立马浮现出祖母坐在院子里,眼眶上戴着一副黑边老花镜,手上拿着一根细长的尖针在祖父的旧衣服上扎的情形,每次扎衣服的时候,便让梅子离的远一点。有一回,祖母稍不留神,把针扎进了自己的手指,痛的祖母嗷嗷叫。想到这里,梅子的立马撅起嘴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大喊:我不要扎针,我不要,我不要,我不,我不。。。
梅子,听阿姨说,你生病了,生病可是要打针…
我不要...梅子仍旧吼道。
那阿姨送你个礼物,今天是儿童节,送你一个特别的礼物。
什么礼物。梅子一边哭一边问道。
待会你就知道了。
说完白阿姨走到电视机前,拿起一个圆形像镜子一样的物品放入电视机下的方盒子里,音乐便响起来了。梅子第一次看彩色电视机,看着屏幕,听着响起来的音乐入了迷,她已经忘了白阿姨什么时候给她打的针,只觉得屁股上隐隐约约传来一针胀痛。梅子连续打了好几天的针,那几天里,反复的听着这首歌。
那年梅子四岁。
多少年过去了,那个年纪的人和事,大都已经忘却了,唯独记得小白阿姨和那首童年,仿佛那不是记忆,而是被通过某种物理的方法刻在脑海里一样,就像那个被刻上了“童年”的光碟。
对面校园里的歌声还在继续着,一直到傍晚放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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