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许多村庄的名字都带有一个“墩”字。这个“墩”,那个“墩”的,如我出生的那个村庄就叫“程家墩”。
每个村庄样子都差不多,浓密的树将一栋一栋的房子紧紧包裹着,像裹在母亲温柔的怀抱里。一撮一撮,一丛一丛如大海中的一个个小岛。我每次回家的时候,喜欢将车停在红旗闸拐弯的江堤边,呼吸着含有乡土气息的空气,顶着瓦蓝瓦蓝的天空向西远眺,远眺我的村庄,像远眺久未相见的情人,心里有种“呯呯”跳的感觉。说是远眺其实也不算远,就三百来米的距离,喉咙如果好点,声音滑过白杨的枝隙,村里人也许会听到。
看的次数多了便有种感觉,村庄密密匝匝树木的轮廓就像是一个大鸟巢,随意地搭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从远处看村庄似乎几十年仍旧是那个样子,没有一点变化,哪家多砍一棵树哪家少砍一棵树都差不多,都不影响到这个“墩”字的瘦胖。
程家墩是这样,别的“墩”也是这样。
我们都是鸟巢中的鸟儿。飞进飞出,单飞双飞的,或远或近,只是儿时外面像一幅冻住的画,虽然美丽但鸟儿们不敢远飞,都在被割成一块块明显或不明显但都认可的土地里,怕双翅被冻结,双腿被缚。想想看五百多男女老少聚集在一个大“鸟巢”里,是个什么样子的场景?
程家墩是个不小的村庄。起先只有靠北边的一个小墩子,程姓居多便自然而然的名曰“程家墩”了,一条近二百多米长的“大河”躺在村庄的前面,两岸稀疏的生长着一些柳树,水桦,梓树,盛夏的时候,树上蝉特多,“知吖知吖”的鸣叫,听得水中的参子(白鲦鱼)摇头摆尾,树萌下的鸭子将头斜插在翅膀里打嗑睡。后来,河对岸的东边有了“吴家墩”,西边又有了“高头墩”,三个小墩围着村中的那条大河,三个用青石条横搁的小桥将三个小墩子连在一起,便连成了一个大墩子了,对外还是叫程家墩。
我家五口人只有我和弟弟出生在程家墩。父亲年轻时我家还在江边那个叫“沙包”的大村子里,五四年长江破大圩的时候洪水冲陷了“沙包”,冲走了房屋、猪圈、辛劳累积的一点“家产”,“鸟巢”里的人也被冲得四分五裂。我家那时起就搬到程家墩了,还有周姓的来自后山的周谭,至于吴姓从哪里搬过来的,我不知道,吴姓的孩子们也不知道。从一个熟悉的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像鸟儿一样,辛辛苦苦搭个小窝,搭个落脚的地方,这个过程是怎样的艰辛而漫长?应该和鸟儿搭巢差不多吧!我长大后听大人们说这些的时候看到的是摇头,无奈,有些委屈,甚至还有辛酸的泪水。现在我还知道,程家墩,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墩”子上的祖先都是从外地千辛万苦,陆陆续续搬来的,挑着稻箩,牵着跚跚而步的孩子,走一程,看一看,风雨兼程,来到了这里就再无路可走了,前面的大江挡住了去路,便在这里扎下了根。再往上几百年前,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是东海之滨,江滩,於泥,芦苇,荒草……连着滔滔江水。没有人,只有鸟儿,野兔,蟒蛇,还有旷野上随意打滚,扑腾的风,和蓝幽幽的月色。
在我有记忆的头几年里,我只知道一个叫“小太太”的,自己的“奶奶”,家里人,还有的也就是几个小脚老人了。那是因为不敢到远处玩,像个翅膀还没有长羽毛的幼鸟,只在高头墩的附近乱转,稍微离开了奶奶的视线,不一会就会听见她扯着喉咙叫我,我要是不及时回去,她就会举着条把枝条吓我,说下次再乱跑就要给我吃“黄鳝煨绿豆(打人的意思)”我就乖乖地找个小竹椅坐在她身边,极不情愿地听她和“小太太”聊那些我听不懂也不感兴趣的陈年往事,听得我眼睛都想打架。有次,奶奶回去拿什么东西再回来时,我乘她没注意挪开了小椅子,奶奶没当心,她也没想到自己的孙子会“害”她,看也没看就坐下去,结果是屁股落空坐到了地上,两只小脚在空中乱蹬,我被我的恶作剧引得大笑,不过差点吃了“小太太”的拐杖。这些为难我的日子到我上学时才结束,管我的人已见不到了,“小太太”,“奶奶”先后都去了村东边的坟莹里了。清明,冬至,我们会跟在父亲后面,拎着装有饭菜的竹篮子去跪拜她们,看到那里一座座像火粪堆似的土坟我便胆怯,这是每个人的归巢吗?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回去的时候,从活着的亲人屋里出来,再去看逝去的亲人,这个想法一直游走于心里。
我的脚印逐渐大了的时候,便印满了吴家墩,程家墩的角角落落。也逐渐从北埂之渠的小沟小杈里踏进了村中那条大河里,呛过几次水后,我成了水里的泥鳅,水面的鲢鱼。在水里的时候我是干净的,上了岸却要将干净的躯体抹上泥,为的是在父母面前掩饰我的顽皮。我不知道村里的人有没有掩饰自己的内心,脸上的笑是不是心里想笑的,但我知道了村里人的艰辛。我十多岁的时候,村庄还是一个叫生产队的地方,有中国最底层的官:队长,会计,保管,大的生产队还有队委。大人们干活是被队长分配着的。靠天吃饭的村庄,有限的土地,年复一年清苦的生活,木门,门窗,泥墙,歪歪斜斜的青瓦以及带有草木味的炊烟。这是我对村庄的印象,到我成家时,初为人父时这种变化依旧不曾改变。生活在这里的人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即使有点也是抱怨老天,抱怨自己的命。于是渐渐的有人选择了远方,选择了“逃离”。
当我们都成了候鸟的时候,村庄便成了空巢。但每次回去我依然感觉:无论候鸟们身上怎么鲜艳,怎么风光都有褪色的那一天,惟有这些村庄,唯有那片承载着鸟巢的土地无论变与不变却是永恒。
在我的腰渐渐弯下去的时候,这种感觉犹为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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