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是一座闽南五间张的大厝 ,上落高高耸起,分为二层。在楼上边房与大房前有一条长约六米,宽约一米五的廊道。那儿曾是我开放的书房。
在一个人口众多的农村家庭,孩子想拥有读书的地方是一种奢望。还记得坐在矮凳上,以长凳当书桌来写字做作业的情景,那时学习的态度难得端正,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软趴趴,如一条条蚯蚓,父亲很是嫌弃,一边批评我,一边着力改变我学习的天地。但房间里被床、长柜和立柜等器物塞满了,于是父亲就把目光转向那狭长的廊道。
然而,廊道上除了仅容一人通过的过道外,早已沿墙塞满了装着地瓜干和地瓜叶的大小瓦缸,还见缝插针地摆上铁犁、铁耙等农具。那时,我经常看到父亲站在那儿,拿着“五尺”,比比划划。我想,大房前的廊道临着深井,光线充足,的确是一个比较理想的读书写字的地方。
几天后,父亲把塞在廊道的器物重新摆弄堆叠一番后焕然一新:只见大房前临深井的廊道上摆着一张伯父做的浅黄中夹杂着浅褐色的崭新的小圆桌,桌面筛子大小,桌上摆放着一个圆圆的绿色竹笔筒,桌下配着一张高脚小圆凳,看起来清新又古朴,这就是我学习的地方了。我迫不及待地坐在圆凳上,双手一放到桌上,觉得高矮适中,光线充足,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山樟香味,清新醒脑,很是舒服。
抬头一看,正前方摆着两口比桌子略低的小瓦缸,小瓦缸的木盖子上放着一个可以放书包等学习用品的新竹篮,小缸后是高敞的大厅,视野开阔;左边靠墙摆着两口大缸,大缸上贴墙稳稳地竖起一个旧的方形的蒸粿床,蒸床里横隔着两块木板,分成三横格,这就是我的书架了;右边是木栏杆,栏杆外就是深井了,父亲还在房梁上拉了一条铁线,挂上一张白色的塑料布,塑料布可以左右拉动来遮风挡雨。看着这些细致入微的布置,我体会到父亲的良苦用心。
从那以后,我端正了学习态度,也用功了许多。每当放学后,坐在圆桌前,庭前鸡犬伴读,栏上鸟雀相顾,读书渐渐成为一种乐趣。做完作业后,伸伸懒腰,拿起从乡里借来的闲书,尽情浏览课外的风景:在《薛仁贵征东》等历史演义书籍中体会到了家国情怀,在《七剑下天山》等武侠小说中见惯了侠肝义胆,在《玫瑰的故事》等言情小说中见识到儿女情长, 在《千家诗》等诗集中寻味乡村的诗意。
那时的我身处一隅,却思穿古今,阅览人情世态,心中愉悦而满足。后来,出外求学,假期带回了《老舍文集》、郁达夫的《沉沦》《迷羊》等书籍,狭小的天地渐渐得到了充实,我也不时陷入了《春风沉醉的晚上》……
俯首时,书中风景无限;抬头时,乡村风光也足以游目骋怀。透过深井,可见层层叠叠的黑瓦泛着金光,屋瓦上欢快的鸟雀叽叽喳喳地闹着,不知怎地闹了别扭,尖叫一声,飞上了蓝天;还可见屋顶上一管管烟囱吐出一股股浓厚的炊烟,被调皮的清风撕碎了,如棉絮飘浮,如丝竹余响;远处的东山上,林木青青,山岭逶迤,老牛晚归,农人荷锄……一切都融入了“满目青山夕照明”的图景,这就像是一副由夕阳点染的明暗交错、虚实相生、色彩浅淡、意韵悠远的写意山水,画面一直变化着,最后晕染成一副淡墨山水写意画,只余山的轮廓了。
就算是在无电的夜晚,映着橘黄的烛光或皎洁的月光,伴着屋外虫鸣蛙叫声,我依旧能怡怡然地在这片小天地里驰骋。如果下着雨,雨水淅沥,远山迷离,一切都云山雾罩的,这片小天地就弥漫着浪漫的文学气息。
这方弥漫着书卷气、烟火气和乡村诗意的小天地,一直保存到前年老屋改造的前夕,弟弟、妹妹也曾在这里学习,连我的孩子都在这里受益。一听说老屋要翻建,廊道上的书房将成为历史时,孩子惋惜一叹:“哎啊!我的江南烟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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