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村西有一片沙地,故老相传,都叫它“沙窝儿”。顾名思义,那里是沙子的世界,从地上随便抓一把,便是上好的细沙。
小时候到“沙窝儿”那儿耍,总盼着是雨天,无论积水深浅,光着小脚丫踩在沙地上,都是清清爽爽,清清爽爽的,绝不会出水两脚烂泥。却又怕极了有风的日子,因为即便头上裹得再严,在“沙窝儿”里走上一走,也是满口满耳的沙子,磕碜的很。
沙性地,有点驴肠子脾气,存不下东西,多大雨水,天上云彩一散,它就咕咚咕咚几口咽下去,颇似老辈儿人说的,狗肚子里盛不了二两香油,要是在上边种粮,会让老农们很纠结。其实也不尽然,虽然小麦、玉米这样的大粮在沙地上不好种,但有些小杂粮恰好适应直肠子的“沙窝儿”地,譬如花生和番薯。因为地里的土质如果太硬,在收获的时候,便很容易减产,没多没少地扔在地里,便宜了那些拾秋的人——花生和番薯到了秋后茎蔓枯朽,一点韧性没有,一抖搂自会落个稀里哗啦,所以一般即便是庄户人家收了,心细的,还是要在地里翻上两遍。
母亲一直念念不忘地想在“沙窝儿”那儿换一块地,她说,“沙窝儿”里种出来的花生啊,蕃薯啊,口感好,汁多饱满,不梗不涩,尽是上品,可事不遂愿,母亲的地一直没换成。其实,不只是母亲有这样的念想,左邻右舍,每一家都差不多。况且说起来,“沙窝儿”从老老年间便是一块风水宝地,而不仅仅是关于种粮,关于花生与蕃薯,又或是小孩子嬉水的天气。
于种植之外,“沙窝儿”里的沙子还有种种别具一格的用处。世世代代以来,村庄里当然不乏小孩子问大人们诸如“我是从哪儿来的”这样单纯又直白的话题。无一例外,通常都会被不厌其烦的父母们用同一种答案打发掉,“你从哪儿来的?从‘沙窝’那儿扒出来的”——多糟心的谜底!反正我在蒙童时代便曾为此而郁结和憋屈过——原来自己不是亲生父母养的啊……很懵懂,也很滑稽。不过,真若打破砂锅论到底,大人们的话也不尽是敷衍的成分。
大概从这个村庄建立伊始,从有小孩子降生伊始,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便再也没有和沙子,和“沙窝儿”,疏离过,且肌肤相亲,竹马青梅。村庄里的小孩子在呱呱落地的一刻,命运似乎即和沙子紧紧连在了一起。“睡土”,并不晓得这个风俗,在北方有多大的地域范畴。纵使是到了今日,有时回到故乡,还能看到小孩子们穿着那种“土裤”——就是个装了四分之一沙子的小白布袋,比着婴儿身量的大小,开口的那端有两根布条,从婴儿背后顺肩膀绕过来,用扣子往前边一扣。里边的沙子呢,需要在灶间或者火炉上用铁勺烧到“突突”乱跳,再晾到温吞,以不烫为准,一天需要换上三四回。
一般而言,这样的“土裤”,小孩子们要睡到一周多的样子,什么时候会“跑”了,什么时候它才算“功德圆满”。沙子干净,不沾身,又沥水,对小屁股们能起到极好的保护作用,特别是 “沙窝儿”那儿的沙子可谓取之不绝,又没有一毛钱的支用,经济实惠,是庄户人家养育后代的首选。当然,“沙窝儿”本就是个很大的地理概念,数百年来,在耕种和肓儿之间,早便与乡民们达成了某种默契,经年累月,大家也不过是路边挖出来狭长的一条小沙沟沟罢了,而足以敷用。
“沙窝儿”里的细沙,妙用自然不止于此。五方六月,大雨连绵,住在低洼处的人家,少不了装上沙袋挡在门边。又或什么萝卜蕃薯窖藏的时候,用沙子把它们埋进去,保温保水没的说。然而,关于“沙窝儿”,更美妙的记忆还是和吃有关,村庄里逢年过节,除了鸡鸭鱼肉,小孩子最期盼的莫过于炒瓜子,炒花生了。犹记得那些年月,母亲总是到“沙窝儿”找来最细最干的沙子,仔仔细细筛上一遍,放进锅里,挑最硬的干柴把沙子烧到滚沸,然后才把花生、瓜子倒进去,拿木锨哗哗地翻啊翻啊,等到它们冒着香味儿出锅,头罩毛巾的母亲,已经大汗淋漓,还得忙着招呼我们不要急着下手,小心烫着。
那些用沙子炒过的花生瓜子,又脆又香,而且不易过火发糊,虽然不免带些土气,可土生土长的人们,哪个会在意这些。只不过,时过境迁,这些与“沙窝儿”有关的影像,曾几何时,竟变得幽暗下来——究竟是从我走出那片土地,背井离乡开始,又或从“沙窝儿”的垂垂老迈开始呢!
这些年,“沙窝儿”仿佛到了穷途末路,“人”老珠黄,命薄的仿佛连纸都不如。一次又一次地相逢,一次又一次看它消瘦着,枯萎着,在它的面前,一座又一座明窗净几的红瓦大屋雄赳赳、气昂昂地立起来。“沙窝儿”退啊,退啊,如履薄冰,凄凄然地隅守到时空的一角。不敢想象,若干年后,村庄里可曾还有人记得“沙窝儿”这个名字。
年前去祖地上坟,恰好从局促而苍凉的“沙窝儿”路过,那天风格外大,呜咽作响,枯草摇曳,黄沙飞舞,那一切好熟悉,好熟悉。没有刻意去阻挡,只想在发间眉上,能带回些什么,便是极好。
沙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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