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一语文老师是很特别的一个人。他的名字中带一个“翀”字,有同学查阅字典后即用“扑腾着翅膀往上飞的大鸟”来代指他;但是,“翀”字还有一重含义:翀举轮回,二者均幻也。这又是当年的我们预料不到的。
他几乎完全符合了许多学生对于古代才子的想象:相貌清秀、身形消瘦、才气纵横。课堂上,各种诗词他都信手拈来。说到“莲”,是“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说到“怜”,是“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说到思绪,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说到愁肠,是“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么几句残存我脑海的诗词,似乎也完全勾勒了他的际遇。他既有莲的高洁,又将有堪怜的过往,眼神中常含思绪,而后来的忧愁,更是实实在在了。
记得当时每周都要上交一篇周记,而刚踏入高中的我离乡背井,无所适从,因此偶尔会在周记中流露出这样的情绪,觉得天地间毫无一物隶属于我,风行花落都自有定数,不会为我所绊,更不会为我所阻。唯我自身才真真正正独属于我。他却在我的周记下点评:这个自我是否真的属于你呢?言下之意,这个真我亦不真,人之一生更无一物可以依附。当年的我是不甚明白的,觉得未免太过悲观;直到今日,我才懂得虚实之间以满覆、以空全的道理,又或者,我的理解仍旧是狭隘的。只可惜那时的我不求甚解,所以一直不懂他希望我明白的道理。我们师生的情分很是短暂。如果我能早知道相处有尽时、来日更缥缈,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般每次想起都十分遗憾了。
高一上学期刚结束,就听闻他辞职的消息。也许是受不了流言蜚语,总之他先走了一步。他的离开带着暧昧,带着许多不怀好意的揣测,或者还有几分幸灾乐祸。我想,离开的时候他应该是很灰心的。我们这些学生,有的恼怒他的所作所为,有的选择无视流言继续相信他,但大家心里都为他可惜。只是后来日复一日的学习冲淡了一切,终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这么些年,每当我回到高中学校,或者是走进他的母校——湖大,总是会忍不住的想起他,不知道他现今在做什么,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我以为他会永远在我的生活范围之外了,今年却很突然的有了他的消息,而且竟然来自于公益救助平台。在那短短的几行字里,我读着自己一直好奇的这十二三年。原来之后他考取研究生,毕业后进入电台做了一名记者,曾在边远山区支教,现在不幸罹患肝癌。
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我根本没有想到他的情况会如此糟糕,十几年过去,为什么会更加揪心!上一次,只是生离;这一次,却极有可能是死别。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很是奇怪。如果他这些年过得很好,我不便贸然的去打扰他;如果他这些年过得不好,我更不能刻意的去问候他。只有当他生死徘徊之际,我才能理所当然的去看望他,这样的会面真的不如不见。感情不能坦坦荡荡,埋藏于心底一直未示人的感情自然更显情怯,因它来的毫无缘由,去也无处可去,只能在心底永久的积压,观山可盈于山,观海可溢于海,但是观人,只能盈作虚,虚作无。
我以为当年的事会令他对学校失望、对学生失望,不会再选择教书育人了。原来并没有,他甚至去了条件更为艰苦的山区支教。他是想延续他的教育理想的,而当年令他理想搁浅的我们,是不是在他二十二岁的时候,对他释放了太多恶意?
我甚至忍不住的想,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些事,他又不是宁折不弯的个性,如果他没有愤而选择辞职,是不是今天他仍旧好好的做着他的老师,享受着学生的爱戴仰慕,那么他根本不需要在别处去实现他的理想,也许就不会身患重病了。高中同桌安慰我,说也许这都是命。但命是由一件件小事推波助澜而组成的,如果这真的是他的命,那我们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如果不是某些人莫名其妙的道德感与正义感,再兼不负责任的添油加醋,逮着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儿在校园里胡说八道,他会被推上这条命定的路吗?
看着救助照片上穿着病号服的他,比十几年前憔悴了不少,眼神直直的望着镜头,看不出求生的渴望,也殊无向死的超脱。他就这样静静的望着我们,仿佛劝我们不要难过,仿佛不是遭逢生死,而只是一场久别。
半年很短,十二载很长。看着这张曾经很熟悉如今却陌生的脸孔,我突然很想为他画一幅肖像画。只是我能绘出他的双目,却绘不出隐藏的愁绪和狡黠;能绘出他瘦削的面庞,却绘不出他的青春飞扬;能绘出他含着的几分笑意,却绘不出他自有的一股风流态度。正是一片丹心画不成,零星动处惹人怀。
在十几岁的年纪,他带给我们太多关于青春、大学、文学以及未来的美好遐想,指引着一条洒满阳光、可远观亦可赏玩的乐途。虽然我一生未能成行,但在他身窥得一二,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我的老师,愿我们仍有温柔岁月可供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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