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实习的时候,就励志要成为一名合格的设计师。后来应聘到某国企建筑公司,离开大学的象牙塔,开始从实践中了解这个行业,通过这个行业了解这个社会。
新人在开始的时候,只能在公司做一些简单的事情,画一些施工图,之后会有机会和甲方接触,会去工地进行图纸指导。我一直期待能走出办公室,与这个社会近距离地接触,我不想只是隔着屏幕去触碰这个世界,不想只是做一个旁观者,而是,能置身其中。
在我工作快两年的时候,领导通知我下午和他去一趟工地。这是我第一次,我佯装镇定地说:“可以。”
回到座位上就开始忐忑不安,担心现场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毕竟图纸是我画的,万一出了问题,不好交代,不过还好,是和领导一起去,如果有突发情况,也好有个应对。
我以为打车去现场,没想到施工队专门开车来接,后来想了想,恐怕只有我自己没想到,领导很自然地坐上了那辆奥迪。
工地离公司很远,我在车上眯了一会,隐约听到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大概知道开车的这个人是工地项目经理的儿子,比我大一岁,毕业没多久就跟着自己亲爹干工程,学的是什么,我也没听清,不过当我听到这是他刚买的车,再也无心睡觉。听语气,他们好像很熟,应该经常合作。
到了工地,正值中午,工人们都停工休息,眼前是我们正在做的项目,已经初具规模。工地上一片乱象,在太阳地炙烤下,知了的鸣叫声中,漫天的灰尘令人烦躁不安,板房里出来一群中年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身着一身深灰色西装走在前面,。
“张院长,你可算来了,快进来休息一下,路上辛苦了。”为首的中年人非常地热情。
“最近院里有很多事情,实在忙不开。”领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是,是,是,辛苦,”中年人应声点头道,而后看了一眼我,又看回领导,“这位是?”
“这是我们公司的同事小吕,是他负责这个项目的具体事务。”领导把我介绍了一下。
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我们一起进了板房,板房里面有空调,温度很舒适,房间里面堆满了材料,他们闲聊几句,讲了一下现场的情况,我和领导喝了几口水,便和大家一起去了现场。
现场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情况,就是一些需要我们确认的地方,所以问题很快就解决了,我们准备要走的时候,那个为首的中年人拉住领导。
“吃完饭再走,张院长。”中年人非常热情地挽住领导。
“公司今天有事,我们要赶快回去,饭就不用吃了。”领导很坚决地回复。
两人来回拉扯了几下,中年人从包里掏出一叠红色的纸张往领导口袋里塞。刹那间,我本能性地且自然地转过身去,看向别处,我听到领导和他又来回推脱了几次,只听到领导一声叹息,后来就没有声音了,随后我们就上了车,回公司。
我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领导有没有收下那叠红纸,不过那声哀叹,我没有听出一丝的为难。
我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谁也没有教过我怎么做,但是在当时,我就是本能地转过头去。事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暗暗叹服。
那次事情以后,我开始对工地浮想联翩,以前只是听说过有“红包”,但赤裸裸地发生在自己眼前还是第一次,这种不劳而获的想象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就像年轻时意淫一个姑娘的身体一样,经常在办公室里画着图就走神了。
终于有一次,领导直接找到我,对我说,待会去一趟工地,是我自己一个人去。我当时面无表情,依旧淡定地回复,可以,领导拍拍我的肩膀,我理解为这是对我的信任。
直到下午,上次接我们的小哥才过来,我开门进了车,彼此熟络了一下,由于年纪相仿,所以大家很快就放松下来。
“小吕,这次……”小哥刚要把话说完,瞬间停住,好像觉得哪里不合适。我也感觉挺不舒服的,朝他看了一眼。
“吕工,这次辛苦了。”小哥调整了一下语句,瞬间气氛好多了。
“还可以,都是工作嘛。”我也很客气地回复。
一路上小哥总想找一些话题,好让车里的气氛不那么无聊,但我的反应并不是很热情,我不是想装高冷,而是心里小鹿乱撞地在想其他事情。
“今天他们会不会给我红包?会给我多少?我到底要不要?或者以怎样地姿态要?欲拒还迎?万一在交易过程中出现一些不流畅,会不会很尴尬……”脑海里浮现了各种各样的情景,但想着想着,我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次没有像上次那么无聊,我的脑袋里一直播放着各种电影场景,所以感觉很快就到了工地。下车以后,我被小哥带进板房里面,板房里依旧如故,到处是材料,但这次的迎接阵容没有上次那么强大,屋里面只有一个工地的负责人。
“我爸马上就过来,吕工,您坐会儿。”小哥微笑道。
我心里有点不高兴,没好气地直接坐了下来,心想,妈的,肯定欺负我年轻,看我待会不修理他们。
“小吕,你来了。”那个中年人进来后,操着一口浓厚的家乡话面带微笑道。
“嗯,那我们直接去现场吧。”我边喝矿泉水,边走出门外。
我走在前面,没有等他们,那个小哥在后面给我指路。到了现场以后,中年人上来语速很快地给我讲了一下需要解决的问题,由于他普通话不标准,我也没耐心听,直接转过头对他儿子说:“我没太听懂,你直接跟我讲吧。”
就这样,在炎热的施工现场,一边翻译,一边讲解,终于把该说的问题都说完了。
“吕工,有一个材料我们一时找不到,您看能不能换成其他种材料?”小哥谄笑道。
我本能性地警觉起来,原来今天的主题是这个。
“等我回去再说吧。”说着我就往奥迪车的方向走,准备回去。
小哥立即跟了上来和我一起进了车,“吕工,别走啊,吃完饭再说,要不先去看看我们选的材料。”小哥在等我的反应。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复,他立即开车把我往材料库房那里带,到了库房,我们下车看了一下材料,其实材料还行,也能用,但我没有这么说。
我面露难色地说:“还是等我回去商量一下吧。”
这时候,小哥接了一个电话,好像是他爸打来的,只见他频频点头,应该是交代一些事情。他放下电话以后说:“我们去吃个饭吧,都快要下班了,今天辛苦您了。”跟随声音一起到达我身体的是塞钱的动作。
当时我的脑海里有一万个念头闪过,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我来的时候想象过这种事情发生的无数种方式,“他可以偷偷地放进我的包里;假装不在意送我一张卡;假装握手的时候把钱给我;加我微信,发节日红包……”没想到这么赤裸裸,把一叠红色纸张塞到我的口袋里。
“这……”我把手放在自己的口袋上,做出想要拒绝的样子,两个人都看了彼此一眼,都要说些什么,我随后像当时我的领导一样发出一声叹息,就什么都没有了,而后两人只是一笑而过。
我把头转向窗外,小哥见势立即把车窗摇下,我把右手搭在车门上,让风吹在自己的脸上,好让自己快速平复下来,但我不争气的左手一直很僵硬地放在口袋上,我不是想捂着钱,而是不知道左手应该放在哪里。或者说,我想把左半边身体发生的事情尽量平息,因为我一旦把左手从口袋上拿开,就会让车内回忆起我怎么把左手放上去的。
小哥开车带我去酒店,只记得当时他问我想吃些什么,我说随便吃点什么就可以。为了缓解气氛,我开始主动找一些话题,我开始变得很客气,在聊天中,我知道他姓徐,他老爸很多年前就来到上海打拼。
事后我回想起这件事的细节,看那位小哥的操作手法,我想也应该是第一次。
到了酒店以后,我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我开始想“那一叠红色的纸有多少张,十张?八张?会不会太少了?十五张,二十张?”我的嘴角又泛起了一丝微笑。
“小吕,幸苦了,快入座。”那个中年人已经点好了酒菜,桌上也多了几个中年人,这个情景我熟悉,那时候已经工作了两年,酒桌上的事也经历了一些,所以游刃有余。
“没事没事,都是工作。”我没有再因为那个“小”字而感到一丝的不适,反而很客气地回答道。
见我这么热情,中年满意地看了一眼儿子。
酒过三巡以后,中年人提议待会去KTV唱两句,大家附议。
“小吕,待会也让我们听听你的嗓音”,小哥举起酒杯对我讲。
我没有拒绝,狠狠地一饮而尽。
酒席散毕,我们一行人驱车到一家霓虹闪烁的KTV,里面出来一位画着浓妆的女人,黑色的超短裙,高跟鞋,低胸装。
“徐老板,好久没来我们这里了。”那个画着浓妆的女人挽着中年人的手臂,娇嗔地说道。
“最近忙,没有时间过来。”中年人把手放在那个女人的大腿上,来回抚摸着。
从女人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应该是熟客,或者对于她们来讲,不管谁来了都是熟客。很快我们被让进一间豪华包厢,看到里面的装饰,我不经感叹这大概是我见过最大,最豪华的包厢。
“徐老板,您看今天怎么个玩法,和以前一样?”女人给中年人点了一根烟,直接坐在中年人身边。
“今天这位是主角,小吕,今天放开玩。”中年人指着我对那个女人说,我坐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尴尬地笑了一下。
“行,今天放开玩。”女人起身出去,路过我的身边,朝我笑了一眼,我没有直视她,一阵浓烈的香水和着我刚才的酒精差一点让我吐了出来。
等到她再进来的时候,带进来一群女人,我用余光看了一眼,看得我面红耳赤,姿态不一,风光无限。
“小吕你挑一个吧。”当时感觉就像做梦一样,原来电影里面的事情是真的,艺术真的是源于生活。
那个中年人看我迟迟不下手,直接帮我选了一位,那个女人兴奋地坐到我的怀里,我当时脑袋一片空白,本能地应激反应起了身,借口去了一趟洗手间,而后小哥跟了出来。
“我要早点回去了,不然就没有地铁。”我用冷水冲了一把脸。
“那,那我送你吧。”小哥感觉很突然,一直想挽留我。我夺步走出KTV,没有和他们打招呼,在门口拦了一辆车,自己到地铁站。我在车窗里看见小哥还站在KTV的门口目送我离开。
在地铁上,我逐渐清醒过来,我把左手紧紧捂在自己的口袋上,一直保持这个动作,像是在保护些什么,我尽量不与别人对视,因为我怕他们看出我今天有所不同,尽管我们素昧平生。虽然我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手一直放在口袋上而已,但这一个微小的动作,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贼一样,可是,我到底是偷了东西,还是丢了东西。地铁到站后,我随着拥挤的人流下了地铁,并且努力不让别人碰到我的身体。
我曾经告诉自己要尝试社会上的一切东西,哪怕是那些阴暗的角落,我也要去看一看,方不枉这一生。
等我出了地铁站,走在回家的人行小道上,路灯照在主路的中央,让人行道只能看见树影,我主动走到阴影的下面,让心情放松一些,在人行道转弯的地方,我看见那个职业乞丐,平均每个月都能看到他几次,这次他比较走运,我把口袋里的钱迅速掏出来丢给了他,头也没回地跑掉了。
后来我从单位辞职,听以前的同事讲,隔壁组有一个项目出事了,上面正在追责。现在回想起当初的种种,坐在案前,望向窗外,发现皱纹已爬上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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