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夜的风雪终于得以消停,一片银白把山裹了起来,奇特的是山只露出了山背上的一块山石。
山石上浮着一层流烟一样的淡粉像极了沉睡在素白襁褓中吮指的婴孩,只是这奇景仅有阿七看得见,他痴迷地朝着山石蹒跚走去。
“哥!”小伶一把抓住了阿七单薄的衣袖。
阿七呆滞地转回头,妹妹可怜的小脸上冻得发紫,眼中蓄着的眼泪倔强地在眼眶里打转。
阿七抬起手,指着山石笑起来,“看,春天,听听,有鸟声,涛声,山石崩塌声。”
小伶不安地摇头,拉着人强行往回拽,“哥哥!哥哥,我们回家吧。”
阿七自两年前从山上回来,就患上了怪病,他会在寒冬里突然如同魔怔了一般往家外跑,也不管身上的衣服单薄与否。
每次被家人找到他都会指着山胡言乱语,但这种怪病一到来年春天便又会如同睡去一般销声匿迹。
今年的冬天,阿七的怪病发作的越发频繁了,家里人时刻都要堤防着他溜出去冻死在雪地里。
阿七的病奇怪诡异,各路名医野方都束手无策。
这种未知的病对村人来说是难以控制的变量,就像身边多了一只浅眠的怪兽,村人们夜夜难眠。
阿七一家碍于日渐难忍的排挤,搬入了山中。
山中的独生生活让一家人苦不堪言,既要面对最基本的果腹问题又要防备野兽的侵袭。
对于家人阿七一直都心怀愧疚,他曾试过离乡却又在来年冬天如同受到感召来赴一场约会一般徒步而归,甚至差点因此送命。
春之眼2
三年后,村人对阿七一家的态度竟因一个商人便来了个急转弯。
商人在山中迷了路,雪把他困在了山中,四下绕转却遇到了正往外走的阿七。
商人抓住了一脸痴呆的阿七问路,阿七转过头看着他,同往日犯病时一样指着山石的方向告诉商人,“看,春天。听听,是风声,树叶声,山鼠还在打洞……”
商人看着他呆傻的样子眼露精光,难道是,春之眼!那种能看见天地圣境的眼睛!
才从惊喜中醒过神来的商人,瞧见阿七不要命地往山崖走,慌忙上前拽着人就不放,这人虽没有生一张好面相,但好在人常年在外赶马经商身体壮实,硬是把阿七按在地上挣动。
小伶找来时雪已经停了,漫山素白,偶尔的断枝声成了这片天地唯一的慰籍,雪映着的天幕已然沉积起冗重的铅云,商人在阿七家中歇下了脚。
火堆边,商人的眼睛把这小屋里的破桌烂椅来回逡巡了个两遍,又再次落回落魄的一家四人身上。
阿七大娘认生,一张栗黄的脸始终埋在那锅芋头粥里,阿七老爹脸色腊黄,病态伏在核桃皮一样的眼皮上也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倒是小伶和阿七很愿意同他说话的样子,两对晶亮的桂圆眼只黏在他身上。
商人笑眯着眼道,“好在今天遇到你们,不然我这条小命准得送在雪地里,只是不着道小兄弟为何言行怪异?”
阿七老爹挑火膛的手抖了一下惊起一串火星子,简陋的屋里呼吸似乎凝固了。
半晌,阿七老爹才开口,“时好时坏的疯病,也没什么可稀罕的。”
“我之前见过个冬天才犯疯的,的确倒也不稀罕。”
“那人的治了吗?”小伶抢了话问却被阿七老爹一瞪缩回了身子。
商人见没有套到话又想再问,但又每每提及阿七怪病时,阿七老爹干核桃皮一样的眼皮一掀就瞪得那俩孩子不敢吭声。
商人的同伴很快就寻上来了,乘着又一场封山大雪来临前他们离开了。
阿七老爹心事重重,直到看着商人离他才松了口气。他又想起之前同样被困的道人对他说的话――“你儿子这是春之眼呐!可不能让人利用!否则会有报应呀!”
阿七老爹突咳嗽起来,血的腥甜自口中传来,他叹了口气,转身进屋,把阿七叫到了身边,说了一夜的话。
春天如期而至,山灵走兽应春勃生,阿七家就着山颈子种的那些瓜豆也长态喜人,时常光顾的小兽虽然讨厌却也让阿七家不至于死气沉沉。
阿七老爹积劳成疾,没能熬过去年那场大雪,自阿七老爹去世阿七大娘话也就更少了,愁苦像山里落叶一样在她栗黄的脸上堆成一层层皱纹。
阿七老爹去世后阿七也代替他揽下了家里的活,过了春不猎这个槛他就会提几只打来的山鸡野兔换些油盐烛火。
小村落里自发的小集格外冷清,只是阿七没想到的是居然有人会在其中等着他出现。
商人笑眯着眼把阿七拉到一边,“我听村里人说了你的事,你能看见雪地里的春天?。”
“你别急,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奇那个地方。”
“你相信我?”
“这,也只有亲眼看过才能知道,如果你带我……。”
阿七打量着他浮胖的脸,他生了双晶亮的三角垂眼,狡猾的样子让阿七不愿再同他说一句话,何况这人几次三番向他套话。
“哎!你别走呀!”
商人见开门见山不成,心里滴溜了一圈,没办法只好回去遣了儿子带商队先走,自己留了下来。
入秋后,阿七大娘病倒了,小伶急的直在屋里打转,存过冬粮后家里根本没钱替阿七大娘治病。
阿七就算靠那几只野物换,也不可能在冬天大雪封山前为母亲攒够昂贵的药钱。
商人听到消息找上门来,见人就先塞了个钱袋子,“你看这些,够解你们一家燃眉之急了吧,我只是想去看看你说的地方。”
阿七脸上的动容一下便消失了,砰地一声把门摔了商人一脸。
“呸!不识好歹!”商人气得愣是把三角眼瞪成个圆核。
商人没有放弃,他找到了小伶。
迫于小伶哀求和对母亲的担忧,他一咬牙,把阿七老爹的话抛到了九宵云外。
春之眼3.
深夜,村长一家被一个高壮的男人吵醒了,他是冒着雪跑来的,一进屋带了一身寒气,村长刚想开口骂人,那人急得发红的脸把他的话噎了回去。
“什么事?死人啦?”
“没,是村上那个行商的老狐狸,他找了两个人和他入山带了些草药和几棵树回来。”
村长着差点没气到吐血,“不就几棵草!你大半夜拿我寻开心!”
“不是,是听人说那老狐狸之前就同人把这些东西谈好价了。”
“多少?”
村长脸色一肃,见那人比出一双手十个指,这一比把他的身子都吓得抖了起来。
“白银?黄金!”
“他怎么得来的?”
那人同他附耳说了几句,村长的脸色霎时像吃了苍蝇一样。
商人没有久留,很快他儿子就前来接应了,逃难似的只带了钱财就连夜离开。
阿七和商人的事在村里很快就传开了,村人也来了。
他们脸上带着喜庆的笑,村长红润的脸上如同过年一样富有喜态。
“阿七呀!你看才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个了,你看这些年村边也忙着引水通渠没个时间来,这些是大伙心意,收着。”
村长身后跟了每户人家的代表,又是畜牲又是蔬果,虽是在寒冬里这种类倒是凑了个丰富。
阿七没有给来人好脸色,也没有接过那些东西,“瞧你这孩子,还生份了,拿着!”
阿七被塞了一手,村长亲狎地笑起来,“阿七,你看这东西也送了,我们只是想知道……”
“你回去吧。”阿七一把抽回手,手里的东西甩了一地。
见人不领情,村长脸色铁青,只好夹着尾巴下山。
可他们哪会轻易罢休,商人一树值一金的话可还在耳边反复回念着。
早晨出门的阿七被门前跪的一地村人吓了一跳,他们抬头看他,在触到他的视线后又惊惧躲开。
村人苦苦的哀求让阿七胸腔里升腾起一股怒意,以前的冷漠现今的殷勤让他心寒,他拿起锄头便赶人,也不管是不是曾经的亲戚邻人。
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惊慌逃开,孩子的哭声妇人的惊叫充斥入耳,这一阵闹腾惊动了屋里的小伶。
小伶跑出来拉哥哥,哪知阿七把锄头一扔回了屋。
村人蜂拥而上不停哀求,孩子的哭声,妇人的叫声闹腾了许久。
阿七他们的这个冬天过的艰难,愤怒的村人断绝了给予这一家人的所有东西,其中最让阿七头疼的还是母亲的药。
“哥。”
阿七抬头,瞳孔被针扎般一缩,妹妹脸上全是眼泪,砰的一声她的双膝毫无征兆地跪到了地上。
“你就把那个地方告诉他们吧,娘真的熬不住了。”
这次阿七没有妥协,他痛苦地撇开头。
“为什么?你不是带那个商人去过一次了吗?既然有第一次为什么不可以有第二次?”
“正是有一才不可以有二。唉……”小伶我看到的不是凡世之地,泄露是有报应的!看到这几天连天的暴雪了吗?阿七叹了口气并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药我会去想办法的。”他把浮肿带血痂的手收到袖中又把头撇开了。
小伶哭的更厉害了,抓着阿七的手,她知道哥哥偷偷去雪地里给母亲挖药,也不愿怪他,她只是不懂他在坚守什么。
隆冬的大雪夜里,病已入骨的阿七大娘咽下了最后一口浊气。
“小伶你去哪?外面下着大雪。”
“我……东西落外面了。”
自从母亲去世妹妹就很少和他说话了,他知道妹妹还是怪他让母亲无药而亡。
阿七想去拉妹妹,却被脚上的绳子绊住了。这绳子是妹妹拴的,怕他犯病跑出去,这时候竟然碍了事。
他追出去时只有茫茫的白和铁黑的天,连月的雪似乎没有要歇口气的打算,肆虐的粉雪刮的阿七怀疑小伶已经被刮到另一个天地。
4.
山下的村庄被风雪裹入呼啸声中,而村长家中的人声却是把风雪的声音都压覆下去了。
“村长,那孩子好像真不知道。”
“怎么回事!把我们叫来不是就已经知道地儿了吗?”
“就是!”一群人吵闹起来,粗鲁地朝地上吐痰。
“闭嘴!”
村长暴怒大吼,细长的眼眶子里的眼珠子射出淬毒的光,愣是让叽叽喳喳的人一下噤若寒蝉。
“那孩子怎么样了。”
“这,本来就是从山上摔下来的,现在才打了几下,就,快没气了。”
“啍!抬着!上山!”
村长把油亮的黑须子顺出个漂亮的弧度,一句话,小伶便被再次抬入风雪中。
在雪地里走了许久的阿七头脑发胀,突然,他呆住了,雪再次在他脚边融化,他看到山石上显露出一片生机。
他目光渐渐迷离,在理智沦陷的前一刻他猛地扑倒在地,一会后雪的冰冷灌入鼻腔。
阿七劫后余生一般粗喘着气,不远处依稀有星点灯光在雪地里移动。
风雪太大那点光像个喝醉了酒的酒鬼歪歪斜斜的摇晃,可阿七却被那点光晃的不安起来。
当他发现光点是朝他家去的时候,身体就像针锥一样惊弹起来,他也不顾僵住的腿连滚带爬的去追那点光。
“站住!站住!”
“谁!谁!”
“我!阿七!”
“你别过来!”
“你们抬的谁?”
“你妹妹。”
阿七脑后勺一麻,眼珠子发热,像头野兽一样咆哮,“你们把她怎么了!”
“她,她自己摔下山的!”壮汉结巴了一下。
“把她放下!”
“不行,这人是我们辛辛苦苦抬上来的!”
一旁的粗汉插嘴,“得给点什么吧。”
小伶似乎听到了声音攒了一下身子,人就像一块被风吹掉的破布一样从担架上滚落了下来,她弱弱的闷哼即便是在风里也被送到了阿七耳中。
“带我们去那个你能看到的地方!”
“放开她!我带你们去!”阿七急红了眼暴怒大吼。
“现在走!别想糊弄我们!她可是一身的伤,你快点带路,她就能活!”几人按着村长的交待做。
“好!”
雪地中行动本就不便,更不用说风雪中。那时阿七已经快要疯了,他的眼睛能看到别人无法看到的美,却也因这双眼,他背负了太多,但现在他只想要妹妹活着。
村人们最终还是找到了那个地方,他们疯了一般不顾风雪,疯狂地搬运着那些价值连城的草木。
阿七把疯狂的人甩在脑后,背着奄奄一息的妹妹回家。
“哥,放我下来……”来自虚空般的声音像刀刃一样绞入耳朵。
“对不起,小伶,对不起,哥哥……”
“哥哥,别哭……”
小伶气若游丝,双目空茫地盯着阿七,阿七胸腔中已经疼到发麻了,甚至分不清是冻的还是有刀在绞他的心。
“哥,我不知道,你的眼睛,看到的春天有多美,但,我看到了冬天,有多冷……”眼泪挂在她染血的眼角久久坠不下去。
“太冷了,我,我连,眼泪都,冻住了……”小伶僵硬地扯出一丝笑意,毫无征兆地,她那两小口晶亮的桂圆眼中像墨汁滴入一般浸染成了死寂。
阿七张大了嘴嘶吼,可在巨大的悲痛里,他失声了,只有嘶嘶声咔在喉中。
如果可以,他宁愿看不见那人间胜美,因为伴随美丽的他看到了太多冷漠与丑恶。
尾声
雪,自那个冬天就再没有停过,那处变成了永无春日的冰原,没有任何生灵可以在那里存活,连飞禽都难以飞越,那里真正变成了令人谈之色变的诡异地段。
更有民间传说,说群山的春天被那片土地上的人偷尽了,永不停息的风雪是天地的愤怒……
春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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