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负醒来时,腿脚酸痛,懒在床上难以起身。想起昨日种种,不免有些恍惚——也许是一夜梦境。梦中的铁骑奔涌,金车飞腾,黄沙狂卷,气吞寰宇,梦中的星辰满天,夜空如一条长河。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却又像从未发生过。
走到前院,莫负的脑袋还是懵的。她看见一个男孩在扫院子,那把扫帚高出他一个身子。男孩和扫帚就像两支木筷,交叉倒腾,扫得吃力。
这是谁?莫负呆呆想着,一个画面突然钻进脑袋:那是夜色中的大河岸边,渡桥口下,一个飞踢将他踹在地上,自己还吼叫了些什么。那人被踢的生了气,不,不是生气,那表情也许是难以置信或者伤心。
爹爹曾说要善待别人,自己好像没做到。莫负打算跟他说句话,表示友好,消除内心的愧疚。
她走近,没等开口,却见男孩身子一倾,将扫帚高高扬起,飞舞的尘灰扑向莫负。她捂住口鼻,却迷了眼,眼仁被硌得生疼。模糊间,看见男孩拖着扫帚,要跑过来,她下意识地想躲开,可是,男孩并没有动,他就站在原地看着,看着她揉眼睛,流眼泪,看着她被人抱走。
转眼过了一年。
大公子许武转到兵曹掾手下训练兵卒;二公子许达通过了文吏考试,在县府里做了一名将作掾,主管土木;只有三公子许春看起来没啥长进。
这一天是清明,每到这个节气,温城的老少便会出城踏青赏春、祭扫祖先。家塾也因此停课一天。
家里人已经早早出了门,去踏青。莫负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晃悠到前院,打算挑卷书看,不巧,迎面正遇上李憨。自从一年前渡桥那件事后,这个家伙就变了张脸,见谁都面无表情,尤其是遇见莫负,更是绕道走。这小子每天只做两件事,大口吃饭、按约干活,但凡王二让他做什么契约上没有的活计,他脖子一梗,就说主人已经和我定了约,没这项。
莫负也是一口闷气憋在心里,心想,虽是骂了他,但说到底自己也救过他,怎么能横成这样?
现在,这两人见了面,就比谁先翻脸更快。
还没等李憨反应过来,莫负一个转身,推门进了一间厢房,留给李憨一个白眼,以示赢了这局。
得意劲刚过,莫负就听房里有人说:“小姑娘家家,一点规矩没有,下次进门先问问有没有人。”
莫负一看是许春,便问:“三哥哥,你怎么在家?”
“我就不能在家吗?”
“能是能,可外面热闹得很,你怎么没出去疯……”莫负本想用疯玩傻淘之类的话讽刺他,可见他表情异常严肃,就没说出口。
“年年一个样,没什么好看的。”许春说。
莫负见三哥哥边说边运笔,不知在写些什么。走近一瞧,只见他正临摹一副帛画:画面的上部分是一龙一凤腾空高飞,下部分是一位身着华丽衣裳的女人,双手合十,正在祈祷。帛画最上端有两条弯曲的黑色东西,看不出是什么。
“这两条是什么?”莫负问。
“可能是人的魂魄吧?”
“魂魄?那这个女人在做什么?”
“招魂吧,这个女人有上通龙凤的本领,通过祷告,可以招引死人的魂魄升天。”
莫负没听过魂魄一事,不知道他说的对错,但仍对三哥哥另眼相看。他以前可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小子,今日却能对着一副帛画沉下心神,不知抽了什么疯。
“你画多久了?”
“两三个时辰吧。”
“啊,那不是天刚亮就开始了?”莫负边问边在案上翻找,果真找到了其他画作。
“你别乱翻啊!”许春伸手来拦。
莫负手快,已将那卷画展开,只见是一幅青山绿水图。颜料鲜艳,笔触潇洒,山水之间站立一人,颀长挺拔,竟有点眼熟。还没等她细想,许春一手夺过去,骂她烦人,再仔细叠好,放回案上。
“三哥哥,你怎么这么有耐心,你怎么了?”
“我愿意,你管呢?”
“别生气嘛,我再不乱翻了。我只是好奇,你怎么突然对画画这么在行,看,你画的多好!”莫负恭维了几句,许春的气果然消了一些。
“你懂什么啊,这叫喜欢!”许春说,“我以前也不知道,直到那天动笔画画才明白,原来,做喜欢的事,能让人忘记时间。”
“我怎么不懂,我就喜欢看书啊。”
“哼!凭着自己聪明,过目不忘,把书记得烂熟,等别人谈起了什么,你便顺着对方的话,引经据典地炫耀一番,这也能算是喜欢?”
莫负一听,这刺头又找茬,便反唇相讥:“我就是聪明,就是厉害,怎么了?画几幅破画,有什么了不起?”
“画画是没什么了不起,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儒法名道,百家文章灌进了脑袋里,你学到了什么,信了什么,又能做出什么?我看你不过是一本活人书简,还是一笔一划照抄下来的!”许春越骂越上劲,”小破孩一个,被惯得不知道东西南北,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听到最后,莫负眼泪横流,气得浑身发抖,夺门跑了出去,进了书房,扎进书案后面,捧着竹简盯着看。半天过后,一个字都没读进去,于是撇了书简,嚎啕大哭:“我就是聪明,就是厉害,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你嫉妒我!”
碧桃和青杏赶紧进来哄劝,莫负不听,一味大哭,哭累了,便在席上睡着了。莫负感觉身边有很多东西飘来飘去,并且又一次梦见了那片黑暗混沌,曾经朦胧的点点星光,竟也渐渐清晰了,仔细辨认下,黑暗中好似有一人,却又似一蛇,他周围有许多缕黑气缠绕。他是谁?
醒来时,屋里异常阴冷,屋外狂风大作,雷鸣不止,窗子上影影绰绰。莫负有些害怕,便叫人。许夫人已经踏青回来多时,听见莫负叫人,便进门来看。
“娘,你回来了,外边是下大雨了吗?”
许夫人觉得奇怪,“没有啊,只是有点阴天。”
“那是不是风很大,我听见刮得呼呼作响。”
许夫人心想,女儿这是又预感到什么异象了,便说,“风啊,这会儿停了。女儿,告诉娘刚才为什么哭呀?”
莫负想起刚才三哥哥说自己的话,一阵委屈带着愤怒涌了上来,咬着嘴唇只是摇头。
吃过晚饭,莫负回到书房发呆,不禁想到,是啊,我喜欢什么呢?
眼睛无目的地扫视,看到木架角落里放着一个漆盒,以前从没注意过。莫负拿过来,漆盒上落满尘灰,打开见里面有一张绢帛,对折存放。莫负展开一看,原来是卷书。上面写到:键,元亨,利贞。初九,浸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九三,君子终日键键,夕泥若厉,无咎……莫负字字诵咏,虽云里雾里,却如痴如醉。
这一夜,莫负在梦中缱绻了许久。那个似人似蛇者,从混沌中向自己走来,他是一位白须老者,手执陶瓶,说话轻柔舒展。他对莫负说:“徒儿,那卷帛易,你要潜心研读,悟出自然之道。如此才不枉走这世间一遭。”他说完,转身将陶瓶举过头顶,将围绕四周的缕缕黑气收入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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