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负执笔,李憨参与讨论,二人将僮仆李憨的工作内容做了详尽约定。李憨接过契约,直接在上面按了手掌印。
莫负说:“你都没看,怎么就相信我写的了?”
李憨说:“我信你不会欺负我!”说完还乐,“再说,我也不认得字呀。”
许望夫妇冷眼旁观,没有插手,心想,女儿喜欢玩过家家就玩吧,这个小奴本来也是为了女儿喜欢才买的。
他们不知道,莫负和李憨对这事却极认真。莫负看着契约上的手印,十分得意。
“爹,娘。明日先生休课一天,三哥哥要带我出去玩。”莫负说。
“不许去!”许夫人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为什么?”莫负难以置信。
许夫人柔声劝到:“你忘了,街上的人有时很吓人,娘怕你看到啊。”
莫负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什么可怕的人了,上次和爹爹出门,也被保护得好好的,因此完全忘了这事。
许望却说:“我觉得出门玩玩也好。总憋在家里看书,不玩不闹,不认识别的小孩,长大了要后悔的。我的女儿啊,好可怜!”说着泛出几许泪光。
莫负眼睛一转,娇声娇气地跟许望说:“爹爹,女儿愿意在家陪着你和娘!”边说边撅起嘴,“别的小孩在外边玩是很开心,女儿天天呆在家陪爹娘也开心啊。”泪珠和着最后一个字,啪嗒啪嗒掉下来,竟哭出了真心。
许望见女儿如此懂事,更加心生怜爱,探着身子,要越过夫人来抱女儿。
许夫人自然比丈夫明眼些,知道女儿在撒娇扮可怜,但那些话也的确打在了她的心尖上。许夫人将莫负抱到中间,许望一歪身子抱在女儿的肩上。许夫人说:“都是你们父女的道理。去嘛,倒是可以去,不过还要派人陪着,光三哥不行。”
李憨一听,立马喊道:“我我我,我陪着!”
许夫人懒得搭理他,对王二说,去把赵六叫来。
莫负双手扶着爹爹的肩头,感受着来自爹娘的宠爱。一想到明天还可以和猗哥哥出去玩,幸福得如同在空中翱翔的鸟儿,水中嬉戏的鱼儿,花间采蜜的蝶儿,还有疯长着的蒹葭、卷耳、芣苢……所有诗中描写过的花草。我要永远和爹娘、猗哥哥在一起!莫负想到。
次日天刚亮就要出发。莫负被裹得严严实实,还被蒙上了头巾,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人。许春一见莫负的装扮,哈哈大笑,“这就是传说中的蒙面游侠吧?”说完拉起莫负的手就往门外跑。
赵六又听夫人叮嘱了许多事项,最后背上装着吃喝的包裹,追了出来。
出了许宅,莫负看到前面站着五六个人,其中似乎还有猗哥哥。一阵羞臊感袭来,莫负想,猗哥哥看到我了吗?
许春拽着莫负,蹦着高地招呼:“兄弟们,小爷我来了!”
跑到近前,莫负气喘吁吁地站在猗哥哥身边,想跟他打个招呼,谁知猗哥哥先俯下身对自己说:“四妹妹好呀!”
这距离足够让她看清那忽闪的睫毛。她忘了喘气,只能想到,原来猗哥哥也看见了我。
这群人,许春走在最前头,其他小孩嘁嘁喳喳跟在后面,刘猗随着莫负的脚步走在最后,赵六则游离在队伍内外,时刻观察过往路人和姑娘的反应。
行人虽多,莫负却看不清,即使感知到不安,也因为有猗哥哥陪着,减轻许多。
出了城,往南走,路上行人越来越少,莫负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一群人来到一条河边,猗哥哥对莫负说,“四妹妹,这是大河!魏国的那首,‘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就是写它!”莫负点点头。她望着眼前的河水,黄浆滚滚,湍流不息。这时远处飞来了两只白鸥,她在心里默诵,“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看向一旁的猗哥哥,她羞红了脸。
许春命令原地休息,并招呼大家去河边玩,刘猗也被拉走了。
莫负在远离河边的地方,挑选了一块浑圆洁白的石头坐下。左顾右盼间,她看到不远处树丛中有人影。
那是李憨。凭借屡次逃跑的经验,一出门他就跟在了后面,直到现在才被莫负发现。
他走出树丛,乐呵呵地向莫负走来,虽然是小小的一个人,身板却壮实了。赵六看见他也跟来了,呵斥他不守规矩,回去就得挨打。
莫负瞥了一眼就转过头不再看。吃剩的稻米粒,雨天的烂泥巴,帐子里的死蚊子,讨厌,还甩不掉!
李憨走近莫负,在一块沙地上坐下。莫负一个转身,命令道,离我远点!李憨就笑笑后退一步。莫负又说,再远!李憨又退。再远十步!李憨乖乖照做。
许春他们,一开始还在河边扔石头,结果越玩越疯,一帮人竟跳进河里,泼起了水。赵六一看三公子又作妖了,赶紧跑到河边,挥舞双臂,去阻拦那群疯猴。
岸上的莫负,看着大家在水中跳跃、呼喊、大笑,他们身上的光晕被飞溅的水花遮住。第一次,她通过人的表情、动作而不是什么异象,体验到快乐。他们的快乐,自己的快乐。这种愉悦感随着轻风,吹进了心里。
李憨看到莫负在笑,自己也嘿嘿笑出了声。莫负听到,立即联想起抓着自己的黑爪子、傻呆呆的笑容,一股恶寒随之袭来——怎么就剩自己和这讨厌鬼留在岸上?想到此处,她迅速跑向河边,寻找依靠。
孩子们终于在赵六的尽职尽责下回归了。踏着颤巍巍的渡桥,过了大河,又走不远,就看见了驰道。
驰道极宽,足要六七十步才能走到对面。路面平整、干净,还铺着木制轨道,四排青松将其分为了三列车道。
许春问,驰道为什么修在这,你们知道吗?小孩们都说不知道。许春得意地说,当然是因为这离大河近,而且土地好挖,道好修啊!小孩们恍然大悟,说有道理。只有刘猗知道许春在瞎编,也不揭穿他。
一群人坐在路边,边吃东西边等。直等到太阳西斜,远方终于传来了马蹄声、车轮声,还有威严的呼喝声。
孩子们开始欢呼雀跃,蹦着高地乱窜。刘猗竖着耳朵仔细去听,突然身体僵直,喊道,大家别闹了!喊完就双膝跪地,低头不起。其他孩子还在乱蹦乱叫。赵六终于明白过来,将这群疯猴一个个拽倒,齐刷刷跪了一地。
铮铮马蹄,如千里雷鸣,在驰道之上奔腾而至。
莫负跪在地上,禁不住抬头去看。只见青松之间缓缓挺近一支黑压压的马阵,迎头一人高举着一面黑色将旗,身后是千百匹军马,每一匹上都端坐着高眉怒目的黑甲骑兵,手握冷光宽剑,头戴黑色皮冠,侧插鹖鸟尾羽。
耳灌巨响,心肺震颤。大地承受着一次次撞击,可能随时崩裂。莫负仰头望去,尘雾中,她看到一匹接一匹的铁骑踏过,那荡平四野的强力,倾压在身体上,也凌驾于世间一切。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除了家里的高墙,父母的怀抱,山河花鸟,还有多少事物存在其间?莫负想不出。
铁骑之后,三十六面五色旌旗,书着小篆“秦”字摇摇而来;之后是百辆轰然战车,千名身负连弩的步兵站立其上;之后是二十辆宽大马车,两辆一排并行着。
这之后,百人铁骑合围,护着一辆金色驷马车缓然而至。
然而,同样的百骑护卫队、同样的金车,又重复了八次,前后共九队,且它们之间没有丝毫差别,让人分辨不出哪一队才是至尊至贵。
九辆金车,光灿无比,华美致极。四周的青松驰道、黄河黑山、垢面小童都变成了一粒粒灰尘,浮在其下,托承着金车,似悬于空中奔驰。
金车过后,这支庞然大物般的队伍还没有结束。莫负的双膝已经酸痛难忍,她偷偷站起一只脚,很快又被赵六拽下来。重新跪在地上的莫负,看到一人坐在黑色轺车上。他在笑,得意而畅快。他被银白色的光芒笼罩,带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势。
黑色轺车轻快而过,莫负的双膝已经麻木。之后,漫长的车轮声、马蹄声继续轰响,尘土漫天,口鼻生烟。
队伍终于结束了。许春第一个蹦起来 ,追了上去,接着其他小孩也跟着跑起来。刘猗起身去拦,脱了手,于是也追了上去。最后,莫负、李憨、赵六,一个个追了上去。
那一队庞然大物越行越远,最终在宽阔的、微尘弥漫的驰道尽头消失了。
被落在驰道边的孩子们,揉搓着麻木的双腿,艰难地喘气。他们看到道路旁还跪着其他人,每一个都伸长脖子,张望那遥不可及的、已经消失了的车马队伍。
回程时,天已经黑了。行至大河,星光之下黑水粼粼。赵六要背起莫负,她没有同意。
走上渡桥,孩子们谈论着今天的见闻,猜测着始皇帝藏在第几辆金车之中,轺车上到底是不是丞相李斯,他们奔跑、跳跃、摇晃。
他们之后,莫负在木板上艰难迈步。她收回所有余光,不敢多看多想,本能地寻找保命的平衡感,如临深渊。
一只纤细白净的手,在前方伸了过来。莫负抬头看,是猗哥哥!此时的他眼中倒映着绚烂银河,如同一位天神来拯救自己。莫负只想立即握住那只手,她抬手去牵,就差一点点,然而一瞬间,天旋地转……
莫负躺在了一个人的双臂上,被牢牢抱住。她看见自己超过了猗哥哥,超过了其他孩子,看见满天密密麻麻的星星,还有抱着自己的那个人。
是李憨!
放我下来!莫负本能地命令他道。他没有听话,抱着莫负直到走过渡桥。
莫负剧烈挣脱,终于双脚落回地面。她瞥见其他人陆续从桥上下来,最后是猗哥哥。一股怒火冲上脸颊,莫负转身抬脚踢向李憨,骂道:“讨厌!离我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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