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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梦》[赛博朋克题材短文/个人原创]

《清梦》[赛博朋克题材短文/个人原创]

作者: 幻国 | 来源:发表于2023-11-02 23:04 被阅读0次

  “A叔,你知道以前有种职业叫牧羊人么?”苏音踮起脚尖,好奇地打量着机房,脚踝纤白似藕。

  “嗯?”我忙着校对数据,一时没反应过来。

  “想想啊叔,天蓝日晴草原无际,小肥羊漫山遍野,就跟云流到了地上似的,偶尔有坏羊羔不想吃草想逃跑,牧羊人便提着鞭子在后面追,可喜感了~”

  她总是叽叽喳喳的,像只小百灵鸟,灵动的嗓音能洗去听者一身疲惫。我下意识脑补那个无厘头场面,莫名滑稽。

  “知道,看过一些前时代的老电影,四年前年终晚宴上还尝过一小块真羊肉。”

  视网膜上轮番滚动着乱七八糟的全息广告,我揉了揉眼,尽可能无视垃圾信息的骚扰。没办法,黑市淘的二手义眼一分钱一分货,入职时公司限时三十天提供的杀软福利套餐也早已过期,天天催我缴费续约。

  说起来,还真有些怀念刚入职的那段日子,至少在那一个月,眼前所见,是我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清净,且以后也不会再有。

  “味道如何?”苏音歪头,没看出我的异常。

  “不感冒,很怪。”我摇头。

  “那是羊膻味啦,人工合成的羊肉当然没有。等休假了你可以来月球,我带你去月桂牧场玩,他们家的清煮小羊可好吃了。”

  苏音释放着美好到我承受不起的热情。那家牧场我无数次在垃圾义眼弹出的垃圾广告里见过,他们保留了地面上已灭绝的全部家畜的基因库,专为往返于轨道空间站上的名流服务。

  至于月球,比梦还远些。我确实能咬牙攒下一张经济舱机票,但是绝对押不出百倍于存款的户头办理担保护照。

  “山猪吃不了细糠,算了吧。”我挥手打断苏音,谢绝好意,“故障应该在这两排,你左我右,动作麻利点,拖沓了扣钱。”

  从系统报错到我们抵达现场,已经过了五分钟,这是公司对运维的最低要求,超过这个时间,被罚钱的就是我和苏音。

  “嗯哼。”苏音不介意被打断,照猫画虎顺着机柜摸过去。

  虽说她也不在意扣钱就是了。

  此刻,在我和苏音面前,偌大的机房下,是数列跳动的服务器终端,由人脑串联,每个工位上都接有遍身插满线缆与维生装置的雇员——脑工。他们用人类独特的生物思维,为公司处理一些AI无法运算,或者说无法理解的数据,全天运作,无需休息,时刻生产。

  因为常年深入赛博空间,脑工孱弱的身体承受不了强光与噪音刺激,所以机房很昏静,硬盘指示灯单调地闪灭,蓝光幽幽。

  “这儿怎么跟演鬼片似的……”苏音吐槽。

  “人称小太平间。”我赞同,侧身穿行于狭窄的过道,短短几十步已汗流浃背。为了绩效,上司硬是往机房塞了五倍于设计容量的工位,让这里乱的像一座迷宫,中央温控系统玩命转,依然燥热难耐。

  “这些人就一直泡在这儿,连十天年假也不舍得休么?一直这么泡着,身体会出问题吧?”苏音想敲玻璃舱盖,被我用眼神制止后悻悻一笑。

  苏音,我的新搭档,自来熟,算是这操蛋世界罕见的乐天派,生在垃圾堆上的宝石,披着一瓣好看的黑色短发。今天刚入职便碰着了进入机房实操的机会——五分钟前有个脑工突然掉线,需要人工处理,我和苏音要做的很简单:定位事故,解决它,收工,然后回值班岗接着喝咖啡,等待下一起事故来临。

  不过这年月光景好,一天冲不了几杯。

  “嗯,最长的已经上岗十一年了,比我工作还早几天,他们皮肤上镀了防水材料,还换了一些必要的义体,除了没自由外,收入还是挺可观的。”我抹了把汗。

  负债也很可观,很多人供掉债,四舍五入等于白干。

  “真是不懂享受生活啊。话说,这是违法的吧,不怕劳动监察半夜敲门?”面对接入舱里福尔马林标本般漂浮的脑工,苏音不太理解,她这种被从小呵护到大的鸟儿当然不理解。

  毕竟是出身超产家庭的小公主,无负债,学历顶尖,混迹上流圈子……头抬的太高了,自然看不见脚下的芸芸众生。她能作我副手,完全是实习混资质罢了,她以后的路远远比我宽,也远远比我顺畅。

  有那么一瞬间,我泵出辩护的冲动,在这些每天溺死或烧死的人里,有为了家人打拼的好丈夫,有误点病毒广告天降高额债务的背锅鬼,还有本想讨个饭碗而来,不料却把自己卖成终身奴隶的倒霉蛋……可谓人世百态。

  如果我干到九十五岁时被“优化”,被“向夜城输送优秀人才”的话,下场不会比他们好多少。

  不过看着女孩困惑的天真模样,我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坏一时胃口罢了。她的世界真好。

  “反正会费每周一自动扣,从不缺漏。”我掰开舱盖,随手拨散一池冰块,瞥了眼男人白皱脱皮的手腕,“在这儿呢,妹子,先把工位许可关了。”

  “脑工EA96,工位许可已暂停,开始记录处理流程。”

  苏音凑过来打量故障点,那是个很普通的中年男人,体表的防水涂层随长年浸泡逐渐失效,看起来如同凌乱的尸斑,和这里其他人并无任何不同。

  “木马病毒么?”苏音跑了下男人的生物监测,肢体很冷,头部却异常地热,热到五十多度,说明颅内协同芯片正在超频运转。

  “打开看看才知道,先平衡温度,接着更换冷却液,最后拔管登出。”我一边处理,一边给苏音示范流程,后者看的聚精会神。

  “对了,你之前说牧羊人是什么意思?”等待水温回升的间隙里,我扫着EA96这三年来的资料,随口问。

  ……妻子李蓉是个药罐子,在街角快餐店打杂…女儿大考将临,学费怎么凑还没着落…除了每周必要的生活费,从不找他聊天,也不回话…屁股后面坠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贷,人际关系一只手数的过来……不外乎拿命挣钱养家糊口,全天下的中年男人似乎都为这老三样撑着,从来如此。

  “哦,没什么,只是想到我们现在的工作和牧羊人差不多啦。”苏音耸肩。

  “有意思,那叔是哪种羊?”我扶起EA96,伸手在他后脑勺上点了几下,半义体改造的金属脑壳无声滑开,露出直连大脑皮层的数据插口。每当这样拔掉电缆,都感觉是给木偶换线。

  “哈,反正不好吃~”苏音揶揄。

  “得,接下来连上你的管理员软件,跑诊断前记得接入公司内网。”我甩了甩全义体化改造的右手,五指悉数插入EA96脑中。也只有这种时候,眼前没完没了的广告才会为公司利益智能淡化,暂时。

  “安全第一,谨慎的工作态度,学到了。”苏音赞赏。

  “也许只是单纯防你偷币倒钱。”我闭上眼,读取EA96的断点日志,片刻后,甩手收线。

  “唔,是意识断档啊,我想想……”苏音看着分析结果,试图套用课本上的知识。

  “没什么想的,大脑受不了长时间的高压运算,砰,崩了一小下而已。不用担心,芯片有防护,他还活着。”我合上EA96的脑壳,重启系统,“很快,他就能继续工作了。”

  “呃啊啊啊!”

  ——果然,在我合上脑壳的瞬间,EA96猛然惊醒,鼻血汩流如墨。

  “噗呜!呕——噗哇…咳咳,呃操…我怎么…咳,好疼…操!工作…工作…断了……”

  EA96连咳带吐,剧烈地,对工作比自己刚从阎王爷簿上死里逃生这件事看的还重。果然如我所料。

  “别瞎吵吵,安静。”

  我虚扇了EA96一巴掌,俯身顶膝把他压在身下,试图让这疯狗一样乱喊乱叫的中年男人冷静下来,可后者常年被劣质营养液吊着的,骷髅鬼似的身体不知为何竟是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在冷却液尚未完全换新的舱里折腾不停,以至于一时间让我都有些压不住,冰块漂着水花四散飞溅。

  鼻血花了我满手他满脸。

  “先生,请冷静!”关键时刻,还是苏音来了剂镇定剂。

  “呃…真是…疼啊…这是噩梦……吗……”呢喃归于哑咽,EA96的身体渐渐弛萎,只剩两眼空望。

  那眼神昏沉,朦白,是停滞于眼窝的两滩死水,眼球暴凸着,似乎随时都会被交错缠绕的血丝拽出来,和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没有任何区别。

  噩梦吗?哪有那么好的事。

  “不…不对…工作,妈的,我还有工作,我要工作…工牌…工牌一定是坏了,坏了…呃嘶!”

  还不等我们回答,EA96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吃力地抬起手臂凑到红肿的眼球前,想从镶嵌在腕骨处的工牌上找到某种方法,某种能让正闪着刺眼红光的指示灯变回绿色的方法。

  前者意味着每秒都在违约烧钱的[擅自离岗],后者则代表令工人和老板都安心的[安全生产]。

  “脑工EA96,你刚刚经历一场脑机故障,根据夜城法律法规规定,至少需要休息三十分钟才能再次上工。”苏音轻柔地压下男人瘦弱的手,跑起更为细致的全面诊断。

  “脑机…故障?不,不不不,绝对不可能,不可能……不!”喃喃间,EA96突然攥住苏音的手,仿佛要吃了她,可本该是咆哮的质询却又在瞬间哀弱到下贱,颤颤地,仿佛一簇复燃又熄无的死灰:

  “多久了?已经多久了?”

  “十…十分钟……”小姑娘试了好几次也没能抽出手,看着我不知如何是好,不明白自己一句话怎么就跟雷似的劈中了这个男人的痛处。

  “啊!十……十分钟!!!”EA96神经质地怪叫一声,刚支楞些许的身子顿时又软绵绵地塌了下去,像坨被水冲烂的泥人。

  “还要四十分钟!咳…半个小时!啊呀!”在跳动着无尽字节的幽光中,男人就那么瘫在尚未消融的冰块里,绝望哭嚎,像个失去一切的孩童。

  脑工,也叫赛博矿工,份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大到能承受海量数据流通的资深脑工百里挑一,小到几乎是个人都能干,每月因脑子烧坏而被回收义体,再背上共享医债被扔回家门口的植物人不下数具——上司总是能变着花样让亲属把你的合同走完。债不贵,胜在细水长流,用上司的话说,这就叫“小组KPI的可持续发展”。

  EA96正是资深脑工,被埋着连环雷的合约溺进公司战车的油箱里熊熊燃烧,他活着产出的价值远比死了大,违约金之于薪水也一样。

  “是啊是啊,七千五,你有的还了,可生活不就这么操蛋么。”我捏住针底,在男人面前晃了晃,以示公平公正,这是我能找到的对他们来说最实惠的药品了:“知足吧,还没算刚才这支七块五的F型畜用镇定剂呢。”

  见EA96不再挣扎,我才松开腿,起身。

  “好好躺着歇一会儿,别浪费了,你我各司其职,谁也别为难谁。”我把EA96按回渐涨的水中,合上舱盖像是合上棺材,“镇静剂半小时后失效。”

  “不,咳…不,得上工,我必须上工,呃嘶…闺女得换义体,考大学,媳妇儿还要吃药,还有房租,他妈的贷…呃咳…求求你,我不能歇着……”砰——砰——EA96吃力地敲打舱盖,心率快速上升,生物监测正在拉出一条比他此生还陡峭的红线。

  又一个好男人。

  “先生,请冷静一下!你现在需要的是适度休息!”苏音试图安抚男人,这一幕可不在书本和她那温馨的“爱心互助情景模拟课”上。

  通常而言,资深脑工只有经过人力资源部与财政部的许可才能解脱。在此之前,公司会千方百计留住这些人的命,再把廉价的医疗手段变成他们需要用尽余生去偿还的工时,除非……

  除非大脑机能衰退到实在不能经受数据刺激的程度。

  “登入…咳…登入……!”EA96对安全制度视而不见,强行连线,心率能在瞬间冲上云霄又跌落谷底,大抵是镇定剂的耐药性又加重了。

  “A,怎么办?做点什么?他这是自杀!”安抚无济于事,苏音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妹子,现在不关你我什么事了,走吧。”我摇头,擦去满手血污,准备收工。

  “再打镇定剂!”苏音又抽出一支镇定剂,打算强行开舱救人。

  我抓住苏音的手。

  “A!怎么…了?”苏音诧异地回头,眼中满是不解。

  “我们不能这么做。”我缓缓摇头,调出一份文档,“这是EA96上周的质检报告,很糟糕,脑部神经大幅衰弱,心肌萎缩,租用的多项义体出现慢性排异反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即便没有今天的意外,EA96也已时日无多,提上了退休——我更愿意称之为报废日程。

  质检报告他没有权限且无暇查阅,自然也就不知道。

  “A…可,可他就要死了!这毕竟是个人,不是什么工具啊…退一万步说,我们不就是干这个工作的吗?他死了,你我都得负责……”苏音激动到语无伦次。

  这丫头……真是稀奇,有着这年月宝贵的良知,她的父母真的真的很爱她,把她保护的很好。

  但是在公司里,良知一无是处,比厕纸还没用。每天中午十二点大乐透开奖,爆金币最多的,一定是所谓“好人”们。

  “《联合公司法案》第十六章二十三条,‘对于将在三十天内丧失劳动价值的雇员,雇佣方有权单方面变更合同内容。”我复读烂熟于心的教条,也替牧师提前过过EA96的死亡悼文,“听见了吗妹子?在法律上,不救他完全合法,救了他,反而得吃公司的瘪。”

  这些话,我已经给新人不厌其烦地说了十年。

  听进去的,最后被体制同化,各奔前程。听不进去的品行高尚愤世嫉俗之人,大多都一时冲动死在了街角小巷的垃圾桶里,除了搜刮义体的器官贩子,没人会多看他们一眼。

  苏音当然不会是后者,但眼下,她得知道该做什么。

  “可……”苏音愣愣看着我,如同两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这太背离她的世界了。

  这泡在温柔乡里的傻白甜啊!十八年来她难道从未想过自己优渥生活的本质吗?哪怕是笑着装一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刚入行的时候我也这样,都过来人,”我耐心劝导苏音,慢慢按下她高扬的手,感觉像抓着一根生锈的钢管,“这事儿真的不算什么,真的,没必要小题大做,你会明白的,夜城每年要死上千人,这就是我们的命。

  “孩子,有些事,天注定的。”

  咔哒哒。

  女孩愣愣松手,镇定剂在地上打了个转,滚回我脚边。

  “没事了,相信叔。走吧,下班带你去扫宵夜,都是网上竞价排名搜不到的名嘴,苍蝇馆子,有口皆碑,如假包换。”我伸手在苏音眼前晃了晃,冰蓝色的眸子啊,曾几何时,我的眼睛应该也如她那般明亮,澄澈如镜。

  曾几何时呢。

  “叔……”苏音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浓郁的焦糊味呛断。

  那是EA96的大脑被彻底烧糊的味道,也是机房的味道,我闻了十一年,亲切无比。下一刻,舱内涌出二氧化碳灭火,浓雾模糊了EA96尚在剧烈抽搐的身影,与工牌绿色的光晕。

  硬盘指示灯高亮了几秒,便回到平时规律的闪灭。死亡,是脑工此生能与服务器交换的最大数据。

  “走吧,后面就是研发部的事了,他们会派人来回收遗体,好物尽其……安葬他。”我伸手,尽量让我让她都放松。

  这年头,入土为安是富佬们才能入场的奢侈游戏。公共墓园虽然也有,但五年起跳的排队时间未免太过象征性。

  苏音机械地抬腿,像只受了惊的小鹿。她神色黯凉,手也冰凉,霜一样。

  “走吧,退一步想,也许他早已烦透了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想借机解脱呢。对他而言,下去了未尝不是好事,人嘛,就这样。”

  ——事后回忆时,我承认这句肺腑之言很过激,很嘴欠,但在当时,包括当下与未来,想借突发事故自我解脱的脑工不在少数,我的怜悯早就磨的所剩无几了。毕竟,没有意外或是公司批准的话,那台狭小的接入舱就是钉死他们余生的活棺材,与家人每周一次的在线联络是唯一能吹进棺材缝儿的新鲜空气,这是事实,怎么否认?

  无法否认。

  “A…A,你怎么…你怎么能这样说……”苏音趔趄着甩开我的手,扶住机柜才不至于跌倒,再抬脸,再抬帘,两三泪点碎成透明的花儿。

  “我不是……”我瞬间悔从口出,这不没事找事么?

  “A,你真…你真残酷,冷血!你…你这魔鬼!!”还不等我解释,苏音便扶着满壁幽光快步跑开,那柔软的发丝割过脸颊时,我似乎听见几缕若有若无的抽泣。

  不重,很轻。

  “人生第一堂课,慢慢学吧。”我看向长廊尽头,女孩落寞离去的背影逐渐与重新亮起的广告重叠,“月桂牧场”——宁静海的广寒宫殿,穹顶之下,有雅桂成林,落花满野。

  我叹了口气。这才是苏音父母让养尊处优的宝贝女儿来体验生活的真正目的。

  我想我并非魔鬼,并不冷血,也不残酷,我只是他妈的看习惯了而已,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第二天和往后每一天,我再没有见过苏音,也许是挂职了,回到那座桂香弥漫的月上天堂散心,也许是调了个不那么现实,能够安然做梦的岗位。新来的副手是个小伙子,学得快,人麻利,脑袋精,也管我叫叔。

  不论如何,这件事很快淡去,太阳照常升起,日子继续琐碎。就连义眼的垃圾广告都失了新意,黄暴从点缀摇身一变成为内容本身,视野里永远有裸女辣舞,竟让我怀念起很久以前那百家争鸣的乐趣。

  人生慢慢在生活这缸垃圾桶里臭掉时,KPI反倒越来越出色。

  虽然在受公司资助的立法机构有意无意推动下,成人年龄已被模糊,且每年已有少量规模的克隆人面世,但新扔骨头的代价总归比拴住老员工要昂贵,对公司来说,更昂贵就意味着亏损,绝对无法容忍。

  这并非各路经济学家头脑风暴的结果,而是公司在年终审查账本对比后得出的事实结论,相差几分钱的利润放大到几十万号正式员工及上百万外包员工的身上,可远远不是公式那么简单。

  放大到我身上,便是薪水被脑工频发的故障率和优异的出勤率拽着往上走。按这个势头,有生之年真能上月球看看也说不定。

  “叔,你说月球有什么好,”副手将车子停在街边,倚着窗子眺望永夜霓虹,月是酸雨云后一滩融化的黯辉,“怎么人人都想赶着上呢?”

  “不知道。等我一会,我去带两杯热咖啡。”雨线续断,我推门下车,踩着半马路酸性积水跑向街角的快餐店,临近推门时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这里貌似是EA96他妻子工作的地方?

  将遗未忘的记忆又鲜活起来,嗯,应该是了。

  “两杯速溶热咖啡,加糖不加奶。”等待之余,我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敲着桌面环顾四周,食客不多,并没有看见符合李蓉年纪的女性。

  “老板,你这儿的女店员……”我随口问。

  一窗之隔,蓬头垢面的和尚正帮残疾老兵做法超度,站街女揽客之余为他们打伞。几个学生在一旁看着,倒也没嘻嘻哈哈拍短视频。经文听着很失真,大抵是和尚的外接声带受了潮,也可能是用了盗版的音频文件。

  “满客。”老板盯着咖啡机,头也不抬。

  “不,抱歉,别误会,我记着这儿有个叫李蓉的店员吧?”我晃了晃脚,吧台下面飘起一股鞋底被酸性物质腐蚀的白气,是大暴雨的前兆。

  果然,雨一瞬间大了起来,水帘扭曲着泼落窗面,令他们连身影也不再真切。我叼上烟,收回视线。

  “死了。”老板瞥了我一眼。

  死了么……倒是意料之内的标准结局。我点了点头,打火。

  “早断气三年了,汉子去打工,很快没了信儿,母女俩没挺多久,也去了下边团圆。这会啊,一家人估计都有俺小腿高咯。”老板娴熟地打着包装,“这种逼事儿一抓一大把,撒面儿似的……”

  喂?

  喂!

  “…喂!没事吧你?”直到老板吼了一嗓子。

  “没事。”我删掉眼前多晃出来的一串零,接过咖啡,温度不高不低,刚刚好,能让身子暖起来。

  “俺寻思你要是来领闺女卖彩礼钱的,那可有点晚!”老板皮笑肉不笑。

  “生意兴隆。”我径直走向门外。门外,霓虹流动,楼宇成碑,刺眼的光潮一如既往浸着这城,浮空车流像几条发光的丝绸,把天际线飘挽。

  

  “这都丫值多少天夜班了,还让咱俩顶…”副手叼着吸管,驶入那条永远充斥着车主咒骂、喇叭轰鸣与警笛啸叫的拥挤车流,手也按在喇叭上不松开,“不过放心叔,你的货我记着呢。”

  “不用了。”我将手搭在窗边,食指拇指圈曲成圆,隔着雨雾圈住公司大楼方正明亮的轮廓,这个距离上,它如此渺小,一层层灯窗连起来看像碑文在燃烧。不过这感觉只持续了一瞬,下一刻,有关公司的百科、业务乃至一切的一切都化作广告弹窗一条接一条涌现,像怎么也跃不出水面的鱼。

  我早该想到的。

  “那明儿去?”小伙子的抗议似乎卓有成效,堵塞的车流如同灌了泻药一样疏通开来,喇叭叫的更欢快了,“老规矩,两箱F型畜用镇定剂,保证按时送到。”

  老化的仿生肌肤很快抵挡不住酸雨侵蚀,破皮后露出外层的电器件,一簇小火花在我掌心转瞬即逝,悄无声响。

  “退回去吧,没必要了。”烟也灭了,我摆摆手,困意滔天,“改天请陪我换个新义眼,看着……清净些。”

  并不疼,痛觉被义体自动过滤后,没有任何感觉。什么都没有。

■END


■感谢诸多赛博朋克作品带给我的灵感,尽管此文在故事与结构上的致命缺陷令其不足以成为小说,只是短文

■配图来源《赛博朋克2077》游戏内拍照,与正文内容无关

■最后,感谢您的阅读

永夜霓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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