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程嘉木
我偏爱电影
我偏爱猫
我偏爱华尔塔河沿岸的橡树。
我偏爱狄更斯胜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爱我对人群的喜欢
胜过我对人类的爱
......
- 辛波斯卡
我爱读诗，对电影亦钟情。好的诗就像是人类才华的王冠上最璀璨的那颗宝石，好的电影不一定像诗，但是像诗的电影一定是好电影。
一
《路边野餐》
这部电影上映的那年，我正好身在贵州，贵州天很蓝，云很低，大大小小的山散落在城市之间，南方以南，不宜国事，谈情事倒正好。“路边野餐“中代表元素是那些扭曲的时间，时常穿过的火车，爱了，散了，又匆匆死去的人们，就那样粗粝而本能地生活。这部电影时常让我想起一个幻想中的故乡，在城市化进程中渐渐死去的故乡，有山有水，有野地疯跑的小孩，有洗头房的女人，就像迎春花般，生命力旺盛，艳而庸俗，有唱歌的青年，也有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的老人，他们按照传统生活，贫穷而不知，快乐自得。他们不必去追梦，因为乡土，就是有些人的，再也回不去的梦。
几乎是约定俗成，电影需要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对于有些善于营造电影氛围的导演，他的电影甚至都不需要讲一个故事，这种电影如雾亦如电，破碎而富有灵气，我醉倒在它的怀中，毫不自知。
如果要用什么诗来形容“路边野餐”，那用电影之中的诗再合适不过了。这些诗出自导演本人毕赣之手，他生于贵州凯里。写出的诗也自带一种迷惘的深情，这种意蕴就像贵州凯里的山，就像那年驾车在贵州的高速路上四周飘来飘去的云。
为了寻找你
我搬进鸟的眼睛
时常盯着路边的风。
//
背着手
在亚热带的酒馆
门前吹风
晚了就坐下
看柔和的闪电
背着城市
亚热带季风的河岸
淹没还不醉的桥
不醉的建筑
用静默解救
二
《花样年华》
要谈论电影之中的诗意，自然难避开王家卫，他的电影自成一派，多年以来，常看常新。在这部“花样年华”中，难以忘记的是张曼玉所饰演的苏丽珍，穿着各种式样的旗袍，她的侧面具有线条感，鼻梁高高隆起，正面则十分温润，苏丽珍的旗袍飘在暧昧的夜中，她在出租车上倒在梁朝伟的肩头，光影打过来，又晃过去，透着男女情感的不确定性。对于已婚男女，暧昧是一种容易显得脏而富有欲望的东西，而王家卫偏偏配上舒缓优雅的大提琴乐，使得电影有一种欲诉还休的迷人暧昧。竟然如此美丽。
“如果我有多一张船票，会不会跟我走？”
可是世间没有如果，苏丽珍和周慕云就此走散，也成就了花样年华的婉转迷人，点到为止。
如果要用一首诗形容这部电影。我要用聂鲁达的诗，他的诗美而生动，看罢聂鲁达，让我叹息自己情诗写的竟然如此之烂，恨不得再也不写情诗了才不算羞。
//
每日你与宇宙的光一同嬉戏
微妙的访客，你来到花中，水中
你不只是这颗每日被我当成一束花
紧握在手中的白色的头
没有人能与你相比，从我爱你的那一刻开始
容我将你伸展于黄色的花环中
是谁，用烟的字母，把你的名字写在南方的群星当中
哦，容我记起未存在之前的你
风突然大叫，捶打我紧闭的窗台
天空是一张大网挤满了阴影的鱼群
所有的风在这里先后释放，所有的风
雨脱掉身上的衣服
鸟惊慌而逃
风啊风啊
我只能以人类的力量抗拒你
风暴卷起黑叶
捣散所有昨夜仍然停泊在天空的船
...
如今，小人儿，如今你也把忍冬带给我
连你的乳房也散发着它的芳香
而当悲伤的风四处屠杀蝴蝶
我爱你，我的快乐咬着你李子般的唇
三
《立春》
小城文艺青年之殇。王彩玲的经典台词“我觉得我不丑，我就是有点古怪”，这句话后来的衍生版大概就是若你喜欢怪人，其实我很美吧。可是没人喜欢怪人，大家喜欢的都是符合大众审美，品行也符合大众标准的人。
蒋雯丽老师的演技，在这里就不多加褒奖了。人间倒是，多得是，像王彩玲那般，一副好嗓子长在一副丑模样的躯体里的人，就此拘于那副不堪的皮囊，一生平庸，一生不被人瞧得上，一生没有被爱过。所以现今演员可以用配音，可以用替身，歌手可以假唱，只要长了一副好皮囊，就可以被捧在手心里，被大众宠爱了。现今人们假惺惺说什么好看的皮囊太多，有趣的灵魂太少的假话，好看的皮囊活在聚光灯下，被大家看着，爱着，自然有人说太多，而有趣的却灵魂随着无趣的外表一起埋没了。
用谁的诗来形容王彩玲，用谁的诗来形容“立春”？没有人比余秀华更合适了。她生于农村，外表平庸，甚至身有残疾，但是却用一首诗，让人记住了她。我要说的并不是那篇人尽皆知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在刻意引起舆论和关注的那首诗之外，余秀华还有很多的好诗。
《我爱你》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
这人间情事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
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
提心吊胆的春天
四
《戏梦巴黎》
Eva Green长了一张有故事的脸，我未先观影，倒是先闻绿娃断臂维纳斯的剧照。她实在是这部电影的灵魂，贝雷帽，香烟，长腿酥胸，实乃尤物。动荡巴黎充斥着躁动不安的年轻人，毫不闪躲的情色，置伦理于无物。她纯真而诱人，见情见色而不见淫。我在看电影，电影中的人亦沉迷于电影。《戏梦巴黎》中，窗内是三个年轻人纵酒纵性的乌托邦，窗外是动荡的革命。这部电影被一些人大肆渲染其中的情色，我却觉得它纯真的一塌糊涂。纯真的就像海子的诗，我透过诗的眼睛看见一颗活生生跃动的心还有一团不知所措的孩子气。
《以梦为马》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五
《情人》
“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长久以来，这句话被误以为出自杜拉斯的作品《情人》，实则不然。杜拉斯的情人讲了一个法国贫穷少女因为金钱做了一个华侨阔少爷的情人的故事。那时对于骄傲的法国人来说，大概承认自己因为钱比承认自己因为爱更伤白人的自尊罢。我永远记得那个玫瑰花一般的少女朝着梁家辉所饰演的阔少爷的汽车玻璃窗所印下的一吻，像是朝霞，又像是白露，瞬间击中了我的心。十几岁少女的纯真与欲望交叠，独属法国人慵懒不经意的风情，多么迷人的混合体。桃李春风一杯酒，萍水相逢做情人。我们只有过这一段，我不肯承认自己爱你，用尽一生，却也无法忘掉你。这部电影，其实一点也不深情，没有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有的不过是贫穷窘迫，白人的自傲，不值钱的自尊心，遮遮掩掩似是而非的爱情。张枣有首诗叫做《镜中》，奇妙的温柔，温柔地近乎软弱，就像那个一身白色西服的中国情人梁家辉。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涩
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电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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