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春,阳光刚刚好,光线透过窗棱照进屋子里,洒在陈二蛋的脸上,纤毫毕现,许多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中飞舞,让栓柱看的有些愣神。
“咋样,栓柱哥。你还犹豫什么?”陈二蛋吐了一口烟,又递给栓柱一根,殷勤的点上了,“二妮那是我侄女,跟我亲闺女似的,我能害她?”
栓柱皱着眉头吸了一口,闷声道:“那个什么东莞在哪里?真那么好赚钱?
陈二蛋掏出自己的烟盒,随手丢在油腻的八仙桌上,“看到没,就这盒烟,35一包,我陈二蛋要是没混出个人模狗样的,我好意思回到父老乡亲跟前丢这个人?”
“我跟你说,那东莞遍地是黄金,就看你捡不捡的完了。”
“咱俩从小光屁股长大的,你说,我能害你?我以后还要不要回来?”
“栓柱哥啊,你说你忍心让二妮跟你后面在土里刨食?这么水灵的姑娘,就该出去过好日子的!”
栓柱被说得头晕脑胀,他这一辈子也就坐汽车去过省城,从来不知道还有东莞这么个富裕的地方,他扭头问女儿:“二妮,你觉得咋样?”
二妮看了看陈二蛋,陈二蛋连忙和善的一笑,“你听叔的,保准错不了。”
二妮看了看家,细声说:“爹,俺去吧,小弟不是还得上学么?我吃得了苦。”
陈二蛋嘿嘿一笑:“瞧闺女说的,我还能让你吃苦?那叔还有啥脸回来。”
陈二蛋在栓柱的拜托声中离开了栓柱家。
太阳很好,二妮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大山的另一边会是什么样?她很好奇。
栓柱却有些担心,在送走二妮的那天,他叮嘱了二妮半天,要听二蛋的话,然后又郑重的将二妮交到二蛋手上,“闺女受委屈了我可找你啊。”
陈二蛋脸皮不自然的抽了抽,“你还信不过我?”
坐着大巴车颠簸了两天一夜后,二妮跟着陈二蛋来到了东莞,一个被陈二蛋称为黄金遍地的地方。
走下车,二妮有点晕晕的。抬眼望去,到处是高耸入云的大楼,遍地是疾驰而过的汽车,身边匆匆而过的女人,在这个微寒的春天,穿着齐膝的短裙,光华匀称的小腿裸露在外面,脚上的皮鞋锃亮,踩在干净的水泥地上,发出“踢踏踢踏”的声音。
二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鲜血般红艳的上衣,天蓝色长裤,黑色布鞋……这在家乡算是比较时尚的穿着,到了这里,怎么显得那么不伦不类呢?
二妮的双手不自觉的揪住了胸前那粗黑油亮的大辫子,不安的在手指间纠缠着,身子也悄悄的往陈二蛋的身后躲去。
陈二蛋看到二妮的这一举动,嘿嘿一笑,说:“二妮啊,不要躲,晚点到了赚钱的地方,我找人帮你打扮打扮,一定比那城里的女人还要俊。”
二妮红了脸,没有说话,只是更深的低下了头。
跟着陈二蛋几经周转,黄昏时分,两人来到了陈二蛋所说的赚钱的地方---吴丝榭,也见到了陈二蛋所说的那个要帮自己打扮的女人---桃姐。
桃姐三十多岁,有着波浪一样的头发,鲜红鲜红的嘴唇。身上飘着一股浓浓的香味,有点刺鼻。“不如山里的野菊花好闻。”二妮这样想。
看到他们进屋,桃姐从椅子上站起来,很热情的打着招呼,一双画着黑眼圈的眼睛滴流滴流的盯着二妮,嘴里啧啧称赞着:“二蛋啊,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家乡的二妮?还真是俊俏呢。这次的货色不错啊。”
“货色不错?”二妮一时没搞懂。她不是在夸自己长的俊吗?怎么就跟货色联系到一起了呢?她疑惑不解的望向了陈二蛋。
陈二蛋的脸色明显一愣,继而满脸堆笑着说道:“你们城里人可真会开玩笑,哪有这么夸人的啊。”接着话题一转:“桃姐啊,以后二妮可就拜托给你了。她做了那么久的车,也累了,你先安排地方让她休息一下吧。”边说,边暗暗给了桃姐一个眼色。
桃姐连忙说:“看看我说话的,真是口无遮拦了。我这就带二妮上楼去休息,二蛋啊,你先坐下喝杯水。”
走到二楼尽头,桃姐打开了最里面的一扇房门,指着屋里的一张空床说:“二妮啊,你就先住那张床吧。我下去跟你二蛋叔说几句话,你收拾一下,饿了就下来吃点东西,不饿就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来带你出去转转。”
说完,扭着水蛇腰一步三摇的下楼去了。
二妮关上房门,放下手里的行李,大大的眼睛扫视着房间: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桌子,两张床。
其中一张床上铺着凌乱的被褥,而另一张床上,则堆满了各式的杂物:衣服,手套,袜子,方便袋子……甚至还有一盒香艳。
唯一的一张桌子正在玻璃窗下面,上面一个大大的圆镜,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
窗台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透过斜射进窗的光线,偶然看到细小的颗粒在空中飞舞着。
“这么干净的城市里,房间里怎么还会有这么厚的灰尘呢?这人真邋遢。”二妮一遍嘟囔着,一边挽起袖子,打扫起房间来。
当二妮收拾干净躺在床上的时候,暮色已经降临。连续几天的疲劳,让她的身子一碰到床,就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半夜时分,二妮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开灯,打开了房门。
一个满身酒气的女人踉踉跄跄的闯了进来。前脚刚进来,后脚已经把门“砰”的一声踢上。
随即,两只鞋子一前一后的划着优美的弧度,飞到了床边。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二妮?”那女人一下子扑倒在床上,含糊不清的说道。
“是的,俺是二妮。”
"你要不要脱了衣服再睡?这样会生病的。"二妮走到她的床前,轻声问道。
回答她的,却是一阵轻微的打鼾声。
把地上的两只鞋子拾起来整齐的放到那个女人的床前,二妮再次躺到了床上。
可是这时的二妮,已经睡意全无。她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二蛋叔究竟给自己找了一份怎样的工作呢?”
明天一早,一定要找到他问清楚。
半睁着眼睛,好不容易迷糊到天亮,二妮急忙起床,匆忙洗了把脸,就往楼下走去。
她现在特别迫切的想见到陈二蛋,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唯一的认识的人。
楼下的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桃姐,也没有陈二蛋。
她走到房门口,想拉开房门,却发现门是锁着的。
二妮的心里又是一阵慌张,转身朝楼上走去。
刚走到楼梯的拐角处,一个年轻的男人从对面的房间里突然走了出来。
那个男人的个子很高,满脸的横肉,上身一件乳白色的衬衣,裸露在外的脖子上竟然绘着一只看不出是蜘蛛还是螃蟹的小动物。
看到二妮,他嘿嘿一笑:“你就是二妮吧。桃姐昨天交代过了,让你今天起床后去楼下房间等她。晚点她过来接你。”
“嗯,俺知道了。”说完,二妮又转身往楼下走去。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个男人,二妮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慌,脚下的步子迈的飞快。
重新坐到楼下的沙发上,二妮的一颗心还在怦怦怦跳的厉害。
“真是胆小鬼。二蛋叔介绍的地方怎么会有坏人?更何况他还跟爹打了包票的。”二妮这样安慰自己。
环顾四周,她的眼睛落在了屋子角落的衣服架上。那里挂着一件粉色的连衣裙,那粉嘟嘟的颜色,让二妮想到了家乡盛开的桃花,不,这颜色好像比那桃花还要娇嫩。
她情不自禁的走过去,手指轻轻的抚摸上去,光滑,柔软,那触感,就像把自己的双手放在村头的小溪里,任凭潺潺的流水从上面缓缓漂过……
“这件衣服穿在身上一定很美。”二妮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她把衣服从架子上拿了下来,披在了自己身上。
“吱……”房门开了。
桃姐走了进来。
二妮一阵慌乱,忙把裙子从身上拿下来,尴尬的站在那里。
桃姐看到二妮的样子,先是一愣,马上笑着说道:“二妮是喜欢这件裙子吗?喜欢你就拿着,桃姐送你了。”
“俺不要。俺爹说了,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二妮满脸通红,说着就要把裙子挂回去。
桃姐几步向前,把裙子硬塞在二妮的怀里。
“跟桃姐客气什么?桃姐难道是外人吗?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以后听桃姐的话,有的是漂亮衣服穿。”
“俺不要多少漂亮衣服,俺只想赚钱让俺弟弟上学。”二妮小声说着,手里的衣服却没有再让回去。
"二妮真是个好姑娘。不过,二妮啊,这在城里上班可不比在大山里,城里人都讲究着呢。现在桃姐就带你出去逛逛,顺便好好打扮打扮。"说完,桃姐对着楼上喊了一声,“金龙,一点钟的时候别忘记叫一下画眉,蜀桐轩的王老板约了她去看戏。”
“好嘞。忘不了。桃姐放心去玩吧。”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正是二妮碰到的那个脖子上纹着虫子的男人。
“二妮啊,桃姐说句话,你可别不耐听。”两人一边走着,一边说着。
“桃姐,你说,俺听着呢。”
“好。那桃姐就直说了昂。二妮,你这名字也太俗气了点,桃姐寻思着,把那个二字去掉,以后就叫妮妮吧。”
“嗯。好,俺改。”
“以后说话,尽量把你的方言去掉,比如这个俺字,你可以换成 我……”桃姐继续说道。
“好。以后俺改……不,以后我改。”
“妮妮真是个乖女孩,以后赚钱了,可别不听桃姐的话哦。”
“不会的。俺爹告诉俺,做人不能忘恩负义的。”二妮急忙说道。
“傻丫头,又俺俺的了……”桃姐笑道。
“我……我……”二妮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急,慢慢来,等过一段时间你都熟悉了,我再安排你去工作。”桃姐说道。
“对了桃姐,我二蛋叔呢?我怎么没见到他?”二妮说道。
“你二蛋叔啊,不用管他,他天天忙着呢。你以后只管跟着桃姐就是了。桃姐是女人,又不会害你。”桃姐说完,拉起二妮的手,“走,我们去这家店看看。先给你买几身衣服。”
服装店,鞋子店,美发店,美容店……
夜幕降临的时候,站在桃姐面前的二妮,已经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就连阅人无数的桃姐,眼里也发出赞叹的目光。
“妮妮,你过来看看,这镜子里天仙一般的人是谁?”桃姐说着,把二妮拉到了一面宽大的镜子前。
看着镜子里的人,二妮一下子呆住了。
白里透红的脸蛋,水汪汪的大眼睛,高挑的身材,饱满的胸,挺翘的臀,还有那裸露在外的精致的锁骨……
“原来我也可以这么美……”二妮羞涩的笑了。
而这一切的变化,都是来自桃姐。二妮的心里,对桃姐充满了感激。她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乖乖听桃姐的话,好好赚钱。
此后的几天,桃姐并没有立即让二妮去工作。她几乎天天带着二妮出入各色酒吧和各个饭店。
酒吧里,男男女女纸醉金迷的生活,强烈刺激着二妮的感官和身心。看着酒吧中间那圆形舞台上几乎全身裸露大跳艳舞的女人,起初的时候,她还会感到羞涩,甚至不敢睁眼去看。慢慢的,她就已经能够坦然面对了。在看到台下那一个个痴迷的眼神时,她甚至会想象着自己站在台上接受众人膜拜的情形……
而桃姐的“谆谆教诲”,天天在耳边响起:
“人生苦短,做人就要懂得及时享乐,尤其是女人,否则等到人老珠黄的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女人的美色就是赚钱的资本,聪明的女人,是懂得利用自己的身体赚钱的女人……”
“有了钱,你才可以穿漂亮的衣服,买漂亮的首饰,才能给自己的弟弟汇钱交学费……”
……
“原来,人可以这样活……”不久的一天,二妮如是说。
当二妮说这句话的时候,桃姐的眼里一阵光亮,就好像看到自己精心打磨的玉器此时正放出异样的光彩。她甚至拥抱了一下二妮,说:“这样才是乖女孩。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有钱人。不论他给你什么,你都拿着。前提是,你好好陪陪他。”
二妮一阵沉默。桃姐背后的话,她是隐约明白的。
张开嘴,她想说点什么,但是对上桃姐那兴奋的表情,她竟再没说出半个字。
晚上躺在床上,二妮辗转难测。她虽然是山里来的娃子,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最基本的礼义廉耻还是知道的。羡慕是一回事,可是真的做起来,她却犹豫了。
到底怎么办?二蛋叔杳无消息,自己身边连个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这一刻的二妮,心里突然觉得特别茫然。
正当她胡思乱想焦灼不安的时候,房门开了。画眉回来了。
“你今天回来的早啊。”二妮主动打着招呼。
这之前两人几乎都没说过话。画眉一般都是在深夜或者凌晨回来。今天这么早回来,从两人认识以来,还是第一次。
“嗯,你还没睡?”画眉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躺在了床上,顺手拉灭了灯。
黑暗中,一片静谧。只听到两个女人轻微的呼吸声。
“没睡。今天桃姐说明天要带我去见一个男人。”二妮说。
“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沉默片刻,画眉说。
“我有点害怕,心里没着落。”
“怕什么?男人和女人,也就那么一回事。自己想开就是,怎样不是一辈子?”
稍微停顿片刻,画眉接着说:“桃姐在你身下花了那么大本钱,你不要有别的想法。桃姐身边像金龙那样的男人,有十几个。”
二妮没有再接话,黑暗中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
窗外不知何时升起了一轮圆月,清冷的月光照进来,轻轻洒在两个女孩年轻的身体上。
一年后。
拴柱坐在新盖的大瓦房里,抽着旱烟袋,心里美滋滋的。
这二蛋还真是好兄弟,他果然没有骗自己。二妮走后的第三个月就往家里汇钱来了。此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邮递员高声喊着:吴栓柱,汇款单签字!那声音,生生羡煞了村里许多人。
听说,同村的金老汉也打算来年春天让自家闺女跟着陈二蛋去东莞,好像邻村的石大娘也有这个打算……
“一年没见闺女了,只知道往家里汇钱,也不知道那活到底累不累……明年春天自己是不是该跟着二蛋去一趟,看看闺女呢?”
沉思着的拴柱吧嗒吧嗒的抽着烟,无意间一抬头,看见几道宽宽的乳白色的光线呈现在自己眼前,就在那柔和而清晰的光线里,无数灰色的小颗粒正在快乐而又杂乱无章的跳动着……
拴柱大手一挥,似乎要把那阳光下的灰尘全部驱散掉。嘴里自语着:我刚刚打扫的房间啊,这灰尘怎么就无处不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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